与君有染

592开张大吉

楚祎一袭郁蓝绫缎的宽袍,腰间随意饰了浅一色的丝绦,更显得人如玉树,风度翩翩。且他年纪稍长,又多年于商海中沉浮,精明中不乏稳重,儒雅中不乏圆滑,端的是一种别样的气度。

这样的他,于人群中遥遥的望过来,洛雯儿也不禁点点头,回以一笑。

恰在此时,楚琳兴致勃勃的带着众位伙伴冲过来了,正欲跟洛雯儿表功,恰好撞上父亲的目光。

她一伸舌头,往洛雯儿身后一猫,却又探出一双眼睛,冲父亲做鬼脸。

楚祎无可奈何的摇摇头,拿扇子指了指她,那意思是说,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

楚琳见警报解除,急忙钻出来,奉上一张纸。

洛雯儿接过一看,顿时瞪大眼睛。原来她的庄子这么会工夫就被这群家伙“瓜分”了大半。楚琳还得意洋洋的指点她看后面的小红印……她竟是让人家连押都画了。

洛雯儿立即目瞪口呆的睇向她,在这一瞬,竟是生出一个“邪恶”的念头……若是毛毛能年长几岁,娶了楚琳当媳妇真不错!

正自出神,忽闻一声:“吉时到,鸣炮开张……”

顿时,鞭炮齐鸣,孩子们捂着耳朵欢叫,年纪小的,还淘气的去接那些飘散的红纸。

未几,鼓乐喧天,人们满面笑容,接了下人捧过来的点心,咬上一口,连连赞叹。

待喧闹稍歇,就是送红包的时候了。

但凡开张,但凡接了帖子,即便人不到场,碍于情面,不至让人嘲笑自己不通时务,况且从商,随时随地都有跟周围的人打交道的机会,所以都是要封一些礼金的。

只不过礼金包在信封里,谁也看不出多少,如此不失为全脸面的好法子。

已经有人向洛雯儿开动了,是万利米行的掌柜,一脸的油光,乐颠颠的走上前来,说了两句祝福的话,就要递上红包。

怎奈一把合拢的玉骨折扇架住他胖乎乎的手。

抬了眼,却见楚会长正笑意微微的看他。

油光光的额头再添了一层汗珠,连忙躬身:“会长,您请,您请……”

退到一边,拿出帕子擦汗。脸上虽笑得谄媚,可是手抖得厉害。

这位会长,虽然年轻尚轻,还总是笑意微微,却是个厉害角色。

夏天闹灾患时,各商户都搭了粥棚,他作为米行的掌柜,自是义不容辞。

可是谁能眼睁睁的看着白花花的米就这么往外流啊,于是他就将陈年发霉的米面掺杂其中。

灾民都没吃出来,倒不知怎么被他发现了。当时,他也是这般笑微微的。然而第二日,自家粥棚就再无一个难民来讨吃讨喝。自己当时还乐得省了,可是走过路过的百姓则对他空荡荡的粥棚指指点点,说他拿受潮发霉的粮食将人当牲口喂,有伤阴德。

伤阴德就伤阴德,不伤银子就成。

然而别人家的粥棚都热热闹闹,单他这边冷清着,总归让人心里别扭。

而且这别扭愈发严重。

等到灾患过后,他发现,竟然没有人上他家买米了,而在隔了两条街的顺风米铺,一个小小的摊子,生意却异常兴隆。

他就纳闷了,楚会长有什么不满为何不直接说?干嘛暗地里下脚绊?害得他求爷爷告奶奶,费了好大劲才面见了这位会长,又是千保证万保证的,米行的生意才渐渐恢复。

他暗地里管楚祎叫“笑面虎”,自是敢怒不敢言,如今又暗自后怕……你是疯了么?楚会长在,人家还没送红包,你积极个什么劲?这下好了,万一……

又出了层冷汗,只觉后背的锦袍都渗出水来。

他急忙借着擦汗的机会挡住半边脸,再偷偷的望过去……

楚会长站在洛掌柜身边,长身玉立,风姿卓绝,此刻正微低着头,笑意如风的睇着洛掌柜。

他心头一亮。

他怎么就忘了,最近大家都传说……

然而楚祎只是笑了笑,就从怀中掏出一物。

理当是礼金,却没有包红包,所以众人很清楚的看到那是一张银票,然而……

他们不约而同的瞪大了眼睛。

这是通汇钱庄的银票。

通汇银庄的银票因为票面金额不等,而分为七种颜色,面值最大的,为红色,起步就是八十万两。

而此刻,楚会长递给洛掌柜的就是这样一张红色银票。

洛掌柜当是惊住了,竟是半天也没有伸手接过。

有人暗道,这哪是礼金啊,聘礼都够了。

心里这般想着,就忍不住嘀咕出声,于是人群很快嘤嘤嗡嗡起来。

其实他们不仅是觉得这贺金实在贵重,关键是……会长这么大的手笔,稍后,似乎自己备的这点意思太过轻薄,已经有些拿不出手了。

有人暗恨,楚会长就是想给这女人撑面子,也不知得了什么好处,难不成……

思维不觉就向男男女女方面倒去。

楚祎见洛雯儿怔愕,不觉微微一笑,将银票交与洛雯儿身边的三郎收好,然后负手身后,环视四周,缓缓开口。

“今岁大水,使得无数百姓痛失家园,妻离子散,更有无数幼儿丧失双亲,流离失所。这些孩子是在父母的竭力呵护下方保得一命,却再无法承欢膝下,他们流落街头,无依无靠。若是遇了稍有良知的人牙子,或许能寄身高门贵地,暂得温饱,可若是……”

他顿了顿,语气沉痛:“且不说多少幼女会沦入青楼,误了终身,那些懵懂无知的少年,若是被人教唆,或者是饥馁难忍,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铤而走险,误入歧途?到时,误了他们倒好说,我们这些个锦衣玉食之人,会不会成为他们拦路抢劫甚至是绑架勒索的目标?”

“不会吧?”

“楚会长,你莫要危言耸听……”

众人面带怀疑,议论纷纷。

楚祎只是一笑,睇向脸色灰白的绿竹茶叶行的掌柜。

众人忆起,当年,绿竹掌柜将个几个乞丐打出门去,结果独生儿子遭了绑架,等到交了赎金,人已经没气了。

那几个乞丐自是也偿了命,可是人死不能复生,绿竹掌柜今年五十好几了,将来怕是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

见众人面面相觑,楚祎叹了口气:“人但凡有一丝活路,都不会铤而走险,所以救助别人,有的时候,就是在帮助自己。只是我没有想到,敢为天下先的,竟是洛掌柜……”

袍袖一展,竟是对洛雯儿深施一礼,洛雯儿急忙屈膝回礼。

待起了身,深深的望住她,眼底是由衷的钦佩:“都说我们从商之人,无商不奸,无利不起早。的确,在这世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无论从事何业,都是为了金银二字。可是我们有没有想过,赚了钱,要做什么?存到银庄?置办田产?拓展生意?留给子孙后代?然而,若是子孙不争气,金山银山亦会坐吃山空,而若子孙有所作为,又何愁没有家宅千座,万顷良田?人生在世,最难得的,便是‘心安’,‘心安’方能‘理得’。”

“然而,因何而‘心安’?是因己,还是为人?”他转了目光,再次望向众人:“民患之际,我们也曾开仓放粮,施舍粥菜,然而有几人是打内心里想要帮助那些难民?有几人在看着钱财渐失而不痛心疾首?我们咬牙坚持,为的不过是面子,为的不过是不遭人讥讽罢了。当然,此乃人之常情。而当灾情渐缓,暴乱平息,我们庆幸的是自己躲过了一劫,可是有没有想过,那些被我们‘救助’过的人,他们到底需要什么,而我们,到底应该做些什么,我们的施舍,究竟是在‘治标’,还是在‘治本’?”

深吸一口气,给众人思考的时间:“其实在洛掌柜初初动了建慈幼局的念头时,我也觉得不可思议,然而细想,这实在是利国利民又利己的大好事。”

利己?

众人不解。

因为怎么看,这怎么是烧银子的勾当。

楚祎只微微一笑:“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这些孩子,在最危难的时候,是谁向他们施以援手?待到将来,他们封侯拜相,最想报答的人,又会是谁?怎么,我的话很可笑吗?”

他瞥了眼那个忍笑忍得头脸涨红的成衣铺掌柜:“众所周知,舜在为帝之前不过是一个农民,傅说则是泥瓦匠,胶鬲勉强算个商人,孙叔敖和百里奚皆是起于微末。就算这些,你们觉得太过遥远,那么且看朝廷当今的新贵,有多少只是平民出身?又有多少,已成为当今的中流砥柱?他们因何兢兢业业,废寝忘食,除了要一展抱负,岂非就是为了回报王上的知遇之恩?”

回想那段岁月,她与千羽墨在灯下合计说服或瓦解世家的一个又一个法子,紧张又兴奋,艰难而坚持。他总是那么没有正经,在她愁眉苦脸的时候打趣她,或趁她不注意,再偷吻一下……

她眼底一烫,急忙低下头。

“……我们凡事总讲因果。我们去庙里上香,给佛像塑金身,每年都施舍香油钱,力争做善事,为的是什么?我们总仰望天上的神,渴求佛祖的保佑,却为什么不肯把希望攥到自己手中?我们信奉,头上三尺有神明,却为何不肯通过自己的努力来祈得神明的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