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夏天好像来得特别早,还喜欢下雨。一下雨就电闪雷鸣,颇为壮观。
今日端午,来买香的人特别多,洛雯儿忙了一天,回来的时候,后背已是被汗水湿透了。
果真是身子沉重,她记得自己原先是很耐热的。
吩咐婉莹备了洗澡水,她便泡在了黄杨木浴桶中。
桶中热气氤氲,飘散着玫瑰花露的香气。
她深深吸了一口,感觉浑身无比的舒畅,于是枕着搭在桶边的巾子,缓缓闭上眼睛。
浴桶与窗子之间隔着一扇绢绘屏风,三郎站在窗外,即便只是半个身影映在窗上,屏风上,亦是高大威猛,岿然不动。
婉莹看着他背对着窗子立着,浑身警醒,不觉皱了皱眉。
“姑娘在洗澡,你也要跟着,你到底羞不羞?”
“我在保护!”三郎一本正经,不苟言笑。
“这附近是有狼还是有鬼?要你保护?我看你就是想偷看!”
“是保护!”
“偷看!”
“保护!”
“偷看!”
……
洛雯儿仿佛睡了一觉,这会被他们吵醒,不觉叹气。
她有些忧虑,三郎虽然在很大程度上已经与常人无异,可是于男女情事上,好像一直不开窍。
婉莹对他那般好,也不见他有任何表示,不过若是吃饭,若是要他夹菜,他第一个会夹给云彩,第二个便是婉莹。可是感情不是夹菜这般简单,婉莹要的也明显不是这些。
三郎现在不像从前那么畏生,对常来常往的人也会比较客气,然而这就是个麻烦。
谁都看得出,梅儿喜欢三郎,张妈自是知道婉莹姑奶奶不好惹,警告过女儿好多次,可是小姑娘春心萌动,哪管这些,甚至喊出“将来三郎哥哥娶了婉莹姐姐,梅儿也可以做个小,绝不跟婉莹姐姐争”的口号,誓要嫁给三郎。
婉莹气够呛,张顺愁够呛。
谁都能看出,张顺喜欢梅儿。
也难怪,梅儿活泼水灵又单纯一姑娘,谁见谁爱,张妈也挺看准张顺的。年纪虽大了些,可是大女婿知道疼媳妇。张顺又能干,梅儿跟着他吃不了亏。
可是梅儿不干。
春心萌动的小姑娘犯起了倔劲,天天往这跑。
三郎对一切貌似小动物的东西都没来由的亲近,也就格外对梅儿好一些。
所谓的“好”,就是听话,有回,梅儿红着脸将一个饺子递到他嘴边,他便张口吃了。
这可是男女大防啊!
婉莹气得要发疯。
可是婉莹脾气虽不好,却有一个好处,就是再怎么生气,从来不对梅儿动手,也不骂上一句,顶多是瞪她一眼,不理她,只跟三郎较劲。
三郎不知在哪得了“好男不跟女斗”的理论,任凭婉莹打骂踢掐踹,都不还手,也不看她。若是站,就站得笔直,若是坐,就不动如山,非常有英雄气概。
而梅儿在旁边眼泪汪汪,扑上去抱住三郎:“婉莹姐姐,你要打就打我吧,是我的错,不要打三郎哥哥了……”
如此一来,倒是火上浇油,婉莹的小宇宙都要爆炸了。
因为天香楼不似曾经那么忙了,伙计也都训练有素,有时,张顺也过来瞧瞧他的心上人,见此情景,就在一旁抓头发,万分痛苦。
洛雯儿现在也搞不懂这上演的是什么戏码,看着好笑,却也担心。
其实那三人都是单纯的性子,三郎无论跟谁在一起,都错不了。但是在她心里,还是觉得婉莹更适合些,梅儿实在是……将来他俩谁照顾谁呢?
但是无论跟谁,三郎现在这不开窍的样子……也难怪婉莹着急。
外面又闹起来了。
她今天实在累,也没心情调解矛盾,便欠了身子:“三郎,我这边不用守着了,你去歇着吧。”
“听到没有?云彩让你走了!”
三郎不动,直到洛雯儿再三催促,方冷着脸走了。
正要转去耳房,怎奈婉莹忽然拉住他的手:“跟我走!不跟我走我就告诉云彩你欺负我!”
三郎不明白跟她走与欺负她有什么联系,但“云彩”二字还是懂的,于是任由婉莹拉着他的手,走出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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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院门一丈开外处,有棵大槐树,此时无风,树冠却好像微微一动。
三郎警醒的转头,看过去……
然而只见静默的树影,以更黑的姿态伫立在夜中。
今夜,无星,无月。空中云层叠叠,似乎就要下雨了,而空气中有一种闷闷的气息,压得人胸口难受。
三郎看了一会,也没发现什么异样,而一层沙子掠过地皮拂上他的脚面,又打了旋,吹得两旁的草叶窸窣作响。
婉莹不知道他又抽什么风,今天梅儿拉他的手,他也任由人家拉着的事让她憋了一肚子气,而更为严重的是,梅儿还惦着脚,撅着嘴,小脸红红的要去亲他,他竟躲也不躲。若不是自己及时进门,是不是就亲上了?你是不是就等着她亲呢?
邪火上升,顿时力大无穷,竟把比她高了一个头的三郎活活拖走,直往西边的小树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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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你说他们干什么去了?”漆黑的树冠里,有人在说话。
“小点声,那家伙耳朵灵得很!”另一人发出警告。
“就算再灵,能听得到咱的‘密室传音’?那小子本来开蒙就晚,学业未成就被放出来,还不是为了……再说,都是为了一个目的,我就不信他能撕了我!”
“他虽学业未成,可是论力气,你我谁也比不上。师傅也说了,他是难得的练武奇才!”
“只可惜那方面钝了点。”停了一会,换了嬉皮笑脸的神色:“你说,那小妞能把他摆平吗?”
“我说你还有没有正经?”
“诶,你这话怎么跟屋里那个主儿如出一辙?”
“我懒得理你,反正明天回去后,我就跟主子说,再不同你一组!”
“我还不想跟你一组呢,死木头!”
语毕,趁着风起转了身子,遥望那片漆黑的小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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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郎转动头部,望向四周。
枝叶开始摇晃,声响愈发繁密,有光暗暗的投下,很久以后,闷响传来,想来就要下雨了。
目光从远处的暗光收回,落在婉莹脸上,那意思明显是问,你拉我来这里干什么?
婉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拉他来这里。
反正自打他回来,二人就没有过单独相处的时间,还不如他在密训的时候,能说上两句悄悄话,当然,也只是她在说。
这一回来,直接就落人群里,还有梅儿那丫头,眼睛都快长他身上了,他倒好,来者不拒,是想妻妾成群吗?
她捏捏拳头,看着光影时隐时现的投在他脸上,使得那棱角更加分明凌厉,还有那双眸子,琥珀一般的透明,映着自己的一双影子,可是,怎么就照不进他心里呢?
“我问你,我和梅儿,你喜欢哪个?”她终于决定直截了当了。
三郎看着她,目光镇定。
她就讨厌他这种镇定,石头似的,可你就是个石头,这么多年,也该捂热了吧。
“我问你话呢,你怎么回答?很难回答吗?还是不想回答?还是你心里已经有了别人不敢回答?你有什么不敢的?你都做出来了还怕什么?大丈夫敢作敢当!你摆着一副臭脸给谁看?你以为这样我就怕你了吗?有本事你打我啊!你今天打死我,我以后再不管你!你打啊!你怎么不说话?你哑巴了?你倒是说啊。放心,你说什么我都不生气,不生气……”
她吧啦吧啦了吼了半天,可是对方依旧无动于衷,简直气得她肝疼。
“你说话啊你!”狠狠拧了他的胳膊一下。
这大概是个机关,因为三郎的眸子动了下:“什么是‘喜欢’?”
闪电下,闷雷袭来,婉莹有五雷轰顶的感觉。
“喜欢就是……”想了想,脸一冷:“如果我和梅儿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三郎东张西望,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个小水洼上。
最近下雨,林中这样的水洼不少。
“不是这个……”婉莹觉得自己脖子上的青筋都要吼出来了:“是那种很深很深,掉进去就出不来,只能被淹死的大水坑——”
三郎终于现出一丝紧张:“云彩……”
“云彩不在里面!”
若不是对他极其了解,还以为他是对云彩有意呢。
三郎吐了口气:“都救!”
“不可以!”
“怎么不可以?”张开双臂,郑重点头:“我可以!”
婉莹几乎要气疯,一把打下一只胳膊:“这只断了,只剩一只,你救哪个?”
三郎真的思考起来,看着自己“仅存”的手臂,又看看婉莹:“你们都不胖……”
气死我算了!
“三郎,我和梅儿都危在旦夕,以你的能力,只能救一个,你到底会救哪个?”
对面的那双目光有些闪烁,里面好像有他看不明白的东西,他看着她攥着自己胳膊的手,不知为什么,心里闪过一丝不熟悉的感觉:“师傅说,千钧一发之际,如果非要救人,就救离自己最近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