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总是过得那么快,转眼戌时将至,夜幕渐渐降临。
挟裹着巨量雨水的层云终于散去,因此这时候,总算还能见到穹最西端尚存的一抹余晖。可另一边天际的月光和星光却显得黯淡,以至于地平线上的莽原茂林好像与黑暗的夜空融为一体。河面上的雾霭越发浓厚了,唯有轰然翻卷的水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不断灌入耳中,周而复始、永无休止。
战场已经打扫得差不多了,可以被重复利用的军械都被收拢,捕获到的战马也统一圈到了一处。一些将士在较干燥的高处立下营帐,又点起熊熊篝火,跃动的火焰略微照亮了河堤下方的战场,也照射在横七竖八堆放着的、未及收拾的尸体上,勾勒出有些狰狞的黯淡线条。
平北将军陆遥刚毅的脸庞轮廓,也在火光的勾勒下不断变幻着。年轻的统帅双手抱肩,一动不动地站在堤坝上。
依靠曹嶷成功地劝说,晋军一部成功地收复了白马垒和白马县城两处,并将原本据守这两处的贼寇临时圈禁起来,留待次日处置。但陆遥没有急于进驻,而是继续停留在高大的河堤上,与许多将士们一起守卫着重要的渡口。
当然,各种警戒、守卫之类的具体工作自有专人去做,这时候,陆遥只是沉静地望着稍远处那片特意腾出的空地。空地上,即将出发夜袭瓦亭的将士们已经集结完毕。麦泽明正在队列中来回走动着,抽查将士们的器械装备,同时也给大家打气鼓劲,做出发前最后的动员。
此人的确是经验丰富的宿将,接下军令之后并未急于整队出发。他首先重整部伍,利用缴获的战马组织了一支小规模的轻骑兵,随即又分别探访了多名被抓捕到的俘虏,详细打探瓦亭现存的守备力量,最后再与向导沟通,确认夜晚隐蔽行军的最佳路线。这样一来,出发的时间就延迟了一点,但麦泽明已向陆遥解释了,此刻启程,刚好次日凌晨抵达瓦亭,正是守军最松懈也最疲惫的时候。
麦泽明所部的任务是夤夜夺取瓦亭,并坚守之。这个任务可以说既简单,又艰难。
简单的是夺取瓦亭本身。因为自从敌将王延伏诛,他手下的主要兵力便很快溃散,瓦亭守军已不足为惧。
虽说隶属于王延的都是飞豹王弥纵横中原多年纠合起的精锐部队,在占据上风时杀呼嚎勇不可挡;但无论如何,贼就是贼。一旦形势不利,这些骑兵除了少部分在战场上被晋军杀死,大部分都丢盔卸甲地逃亡了,其溃散速度是如此之快,幽州军的步卒哪怕生了八条腿也追之不及,只能眼看着他们轰然消失在远方的林地里。这种溃散的贼寇用来打家劫舍则可,根本无法继续作战,而主将战死的消息传回瓦亭之后,留守贼众的状况也可想而知了。麦泽明虽不以武略著称,但身为幽州军宿将的他,自有足够的军略去驱逐这些杂鱼,拿下瓦亭重地。
艰难之处在于,夺取瓦亭以后怎么应对必将到来的敌人反扑。
此番匈奴汉国与石勒王弥贼寇联手攻晋,动用兵力超过二十万,声威震天动地。且不说匈奴汉国兵锋直逼洛阳,其势难挡;在中原,石勒、王弥这两条曾经的丧家之犬如今赫然化身为雄狮猛虎,所到之处无不摧破。东海王赖以雄镇天下的数十万劲旅顷刻间就已折损泰半,以许昌为核心的兖州、豫州膏腴之地尽数沦于贼寇之手,生灵惨遭荼毒。
直到不久以前,他们才停止四面侵攻的行动。而这便使得东面的东海王和西面的司州诸关隘守将,全都松了口气;据说洛阳朝庭大员更多有弹冠相庆,认为贼寇后力不济、终究难逃夷灭的。那位名望崇高的司徒王衍惯会把握时机,于是赶紧卖掉了喜爱的牛车,以此展示自己高明的眼光和临危不乱的风度。
但陆遥当然非常清楚,那群高官贵胄在军事上的判断要是有半点准确,那才叫见鬼。
石勒虽系羯人,可汉化很深,并不是单纯以本族武力为骨干的异族渠帅可比。他用来纵横中原、转战州郡的,其实是历代以来流贼惯用的那套:每到一处必大肆劫掠,彻底破坏当地的城池、坞堡,随后挟裹失去生计的流民,扩充武力。根据情报,仅仅今年两三月间,石勒就攻破坞壁五十余座,随后将老弱尽数弃置不顾,拣选青壮年五万人为军士。很显然,贼寇们就像是蝗灾一样,一旦兴起,就只会猛烈扩张,绝不存在什么后力不济的问题。他们之所以停止军事行动,必定是为了集中全力,迎战南下的幽冀联军。
陆遥和石勒不是第一次交手了,之前在晋阳、在邺城的两次交锋无不惊心动魄,陆遥险死还生,石勒一方也折损不少。陆遥相信石勒必然将自己视作大敌,就像自己将石勒视作大敌一样。
时隔一载,第三次交锋即将开始。陆遥崛起神速,麾下既领幽州铁骑,又得冀州之众辅助;石勒也早已不再是匈奴汉国那个不受重视的羯人小帅了。他已纠集了半个中原的人力物力,成为了足以撬动大晋皇朝的巨寇。因此,这一次交锋绝非如往常那般的战役中小小插曲,而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具有决定意义的大会战。且不说洛阳如何,在这片中原大地上,无论洛阳朝廷、东海王幕府、陆遥的冀州盟友,抑或是匈奴汉国和石勒的小伙伴王弥之流……全都是配角,能够决定未来走向的,唯有陆遥和石勒两人。
从这个角度来看,今天在白马津的胜利并不值得太过欣喜。幽州军虽然突破了黄河一线,可石勒本部不仅丝毫无损,反而借着此战投石问路,试探出了幽州军的战斗力和进军方向。或许,这场胜利根本就是石勒有意纵容吧。他急于会同匈奴人齐攻洛阳,因此不耐烦与晋军隔河对峙的局面了。而陆遥挥军南下的举动,正好给了石勒一战定乾坤的机会。
在这张覆盖了整个中原的巨大棋枰前,陆遥与石勒就如同两名入神坐照的大国手彼此对弈,陆遥试探性投出了第一子,石勒虽然尚无应手,其实彼此双方计算棋路,都已经到了几步甚至十几步之后。
想到这里,陆遥深深吐了口气。随着他的地位渐高,指挥的兵力越来越多,作战的规模也越来越宏大。他知道,这种层面的对抗几乎没有奇谋妙计可以施展,各自的实力都已经摆到了明面,而破绽和弱点,也都在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