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休话音未落,庞渊纵身向前,紧紧将他抱住。
“胡兄,胡兄!果然是你,真的是你!……想死我啦!”庞渊双手拍打胡休的后背,激动不已地嚷嚷。而胡休全没想到庞渊在杀声震天的战场上突然来了这一出,他瞪大了铜铃也似地怪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庞渊当年在萝川马氏一族手下为盗匪,凭着机敏善战,下手狠辣,年纪轻轻就做到了统领上百马贼的豪强,手上着实有不少人命。陆遥率军以雷霆万钧之势杀入代地的时候,庞渊侥幸正带领部下出外,否则恐怕免不了在战后被作为恶贯满盈的匪首斩首。
当年在土匪窝里,庞渊是手握实力的小帅,胡休是家人被挟持的木匠,但庞渊偶尔见到胡休,总是客客气气;如今在平北军府之中,庞渊是深得陆遥信赖的扈从卫士首领,胡休只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小卒,两人的地位差异似乎比原来更大……可庞渊对胡休更加客气,还额外暴增了十倍的亲近,以至于胡休措手不及。
陆遥麾下这批代地出身的将士,都是有些桀骜匪性的,庞渊更是如此,自然不会温良恭俭让的那套君子风范。之所以这般作态,是因为胡休用手掌作铁锤之用、敲打木钉的非人怪力,庞渊在马家坞堡中就曾几次亲眼见识过。更因为胡休一击杀死那勇不可挡的王延,庞渊就在不远处目睹……这还是在胡休身无甲胄、兼且以步敌骑的极度不利条件下!庞渊毫不怀疑,若给此人得烈马、着铁铠、持精良武器在手,那必将会是足以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豪勇!
庞渊根本不在乎胡休为何会投入幽州军,也懒得思忖胡休为何只做个小卒,他能够成为仅次于马睿之下的陆遥近卫统领,靠的不仅是武勇,还有精明善断的头脑。就在方才的一瞬间,他已经想明白了眼前最重要的事:如今天下板荡,正是武人施展之时,这胡休身具非人勇力,如今又在平北将军眼前立下斩将的大功,那今后的飞黄腾达必然不可阻挡。既如此,还不赶紧示好一番结下交情,更待何时?
可惜胡休这人的性格有些木讷,并不顺水推舟与自己配合妥当,未免有些……咳咳……美中不足也。
庞渊猛献殷勤半晌,胡休终于忍耐不住,双肩微微一震,立时便生出庞然巨力,将庞渊推开了半步:“庞首领多礼,胡休不敢当……”
庞渊连声大笑:“是庞统领,统领!哈哈,胡兄,你可知你杀死的是谁?你立大功啦!哈哈哈!”
他待要抬手去牵搭胡休的肩膀,胡休却半转过身,将注意力放到了随他一同抵御敌骑的袍泽兄弟们身上:“怎么样?”
胡休所在的部伍,乃是位于第一线和大将本部之间的预备队,总计六队三百人。其中,与胡休一同硬抗贼寇铁骑冲击的五十人已各个带伤,伤势轻些的,血染征袍面色苍白;严重的,肠穿肚烂断肢少臂。听得胡休询问,一名青年摇了摇头,慢慢地将怀中的同伴放回地面。
他的动作轻柔,像是唯恐震动了伤者,可鲜血和破碎的脏器早已从怀中人胸腹间巨大的伤口里狂涌而出,随即被泼洒的大雨冲散。
如果陆遥在此,或会认得这青年。他便是在萝川之战中,在胡休身中十数箭、命悬一线时为胡休乞命的几名匠户子弟之一,名叫林壹。陆遥在攻陷代王城后,马不停蹄地转战南北,与代地马贼、常山山匪连番苦斗,期间兵力不断损失,不断就地整补。因此最初在代郡收拢的部众中,只要是年轻力壮的男子,陆陆续续都已被征发从军。曾经被陆遥指为迂腐的几名匠户子弟也不例外。
一旦从戎,你不杀敌,敌就杀你,那些软弱性子不久就被扔到九霄云外去了。用惯了曲尺、墨斗、刨子的手,舞动刀枪剑戟也不那么难。因为在濡源恶战中有功,林壹很快就被提拔为了什长。陆遥入主幽州之后,他返回代地招募新兵,刚好胡休的重伤痊愈,便被他拉到了自家属下。
“四哥、七哥、老九,当场战死。”林壹叹了口气,向另一头指了指:“三哥、耗子和狗儿也撑不了多久。”
胡休固然勇武,但在战场上毕竟护不了所有人。这个满编的十人队与贼军甲骑恶战之后,三人战死,三人重伤,已经被打残了。而一年前同在萝川代王城挣扎求生的匠户子弟,至此只剩下了林壹本人。
王延既死,他所发起的攻势就彻底失败了。只有极少数特别凶悍的贼寇还在顽抗,毫无斗志的骑兵们急着从厮杀阵中脱身出来逃走,可暴雨已将地面彻底化作了泥沼,马匹再怎么催赶也奔驰不快。于是只顾逃命的贼寇背后中了刀枪,惨呼着死去。更多的人则在威逼下跪伏于地乞降。大雨依然在下,终于将空气中那种潮湿而黏稠的血腥气略微散去了一些。在整片战场上轰鸣了许久,几乎要压倒涛声、语声的厮杀之声,也渐渐转变为了晋军将士们肆意欢呼的声响。而与此同时,失去袍泽的哀恸之情油然而生。胡休蹲下身,巨大的手掌伸出,覆住了死者显得狰狞的面容,过了良久,重重地叹了口气。
毕竟是个木匠出身的新兵,这点死伤就承受不了。以后跟着陆将军横行中原,有的是尸山血海给你们见识!庞渊暗中腹诽几句,走近一步:“胡兄,随我去见陆将军吧。你立下了大功,军府必有重赏。”
“我立即就去,只是……敢请庞统领稍待片刻,容我替兄弟们收拾一下。”胡休沉吟着,向庞渊施了一礼,随即继续用撕下的衣襟为死者擦拭面容。他是个很重情义的人,与这些匠户子弟在萝川匪窝里彼此扶持多年,感情深厚。虽说战后收殓尸身事宜自会有随军丁壮处置,但他想着,能够为兄弟们做些什么,总是好的。
庞渊默然半晌,点了点头:“好,我等你。”
过得一阵,身后甲胄铿锵和脚步践踏泥水的响声跟近,那是庞渊的部下们将随同王延一起突阵的骑兵尽数枭首以后,赶了过来。这些将士们如庞渊所习惯的那样,久经战阵,早已习惯了杀戮和死亡,从尸横遍野的沙场一路走来,竟还能有说有笑,心头全没有半点沉重。胡休略抬眼,看了看他们,将眼前一具尸身依旧紧攥住长枪的手轻轻掰开。这柄长枪已经折断了,很显然,是敌人的甲骑直接撞断了长枪,随即冲到近处,挥刀取走了这士卒的性命。胡休怔了一怔,将折断的枪柄放置在旁边,再将蜷曲的五指一一抚平。这条巨汉的身躯庞大如鬼神,更是天生拔山扛鼎的怪力;但这些动作慢慢作来,却又极其轻柔小心。
众人皆知是胡休击杀了敌军的大将,这时看来,便觉猛士的一举一动自有其威慑力,于是庞渊的部下们突然就止住了谈笑。
偏偏一名胡须斑白的疤面老卒全不在意,疲沓沓地踱近,探头瞧了瞧胡休的面色,咳了一声:“怎么?难过了?”
半晌以后,胡休才将眼前的尸身打理干净,他略抬眼,扫视了一眼老卒那个方向,旋即垂下头:“宋叔,前些日子你曾对我说,战阵杀伐,重在上下协力进退如一。单凭匹夫之勇,或有建功的机会,却无保全袍泽性命的途径……我现在明白了,你说的对!你说的很对!可是,明白的迟了,我的兄弟们……兄弟们……唉!”
胡休格格地咬着牙,说不下去。老卒轻声叹息,拍了拍胡休的肩膀。左近眼利的人,便看见这老卒左手中指和无名指俱都少了个指节,断处有嶙峋骨节支棱着。
“你想多了,胡休。适才大雨倾盆、步骑乱战,想要将部队指挥如意,最是艰难不过。这倒真是你发挥勇力的时候。你们这一什之所以死伤惨重,皆因你们在对抗敌军骑兵时,未能将我说过的那些诀窍尽数掌握啊……”
“什么诀窍?”有人突然插话问道。
老卒回头看去,只见四周诸多将校兵卒尽都单膝跪倒在地。一名青年将军负手立于人群垓心处,炯迥有神地注视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