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卷着密集的雨点横扫大帐,瞬间熄灭了烛火,将各种什物噼噼啪啪地吹飞起来,又像一只翻覆的巨手将屏风摇晃得东倒西歪,帐里的侍者们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将旋舞在空中的绢帛之类扑下来。而过去的十余天里,因为装病而寸步不离大帐的丁绍或许被憋闷坏了,他固执地正对着大风站立,将帐幕推到最大,任凭胡须飘拂、衣袍猎猎作响。
丁绍虽然是文人掌军,但他极有文武干才,堪称是大晋各路方面大员中的佼佼者。所以率军与河北群盗相持至今,主要是因为他顾惜兵力,不愿轻易展开大规模的决战而已。饶是如此,河北群盗在他严密的调兵遣将之下,也已经逐渐陷于绝境。
但正如大晋开国以来的传统,有杜预王睿则有贾充;有周处则有司马肜,忠臣良将努力于前线的时候,总会有人拖后腿。这段时间以来,无论是洛阳朝廷、还是东海王幕府,都有无数人猛烈攻讦丁绍的做法,垂涎于冀州刺史的职位。这批人之中,最为积极的是担任东海王司马的大将王斌。
谯国丁氏宗族虽非本朝一流门阀,但因为与曹魏皇族同乡,前朝颇出人物,再加上他与南阳王司马模的关系,因此对朝廷中枢的情况了解之清楚,远远超过他人想象。事实上,王斌的一举一动,完全都在丁绍的关注之下。
王斌是东海王信重的大将之一,他素来汲汲于功名之事,此前还曾经图谋过幽州刺史之位,可惜在王浚的强势之下碰得粉碎。时刻数年之后,王斌再度企图出镇地方,他倒不似先辈那般畏敌如虎,而是低估了对抗河北群寇的难度,太过自信。他在东海王驾前力主说,石勒贼寇在朝廷的连番打击下早已奄奄一息,只因丁绍作战不力,才苟延残喘至今。若能使得丁绍去位,自己取而代之的话,轻而易举就可麾军犁庭扫穴、尽除数年以来困扰朝廷的大患,而自己立下赫赫大功之后,前途想必就更加光明。
也有同僚问起,如果王斌意欲执掌冀州,那丁绍丁叔伦又该作何安排?王斌答道:丁绍人终究不似王浚、苟晞那般,拥有半独立的军政地位。其人所依附的南阳王司马模也已经移镇关中,对朝中事务鞭长莫及。只需在洛阳择一清贵官职,将之好好安顿也就是了,难不成这书生还会有异议么?
问题是丁绍果然有异议。
丁绍平日里处世刚直,青年时就令本郡士子望风敬惮,但他却不是那种只懂得循规蹈矩的纯儒。事实上,谯国丁氏宗族自汉魏已降的官宦,如丁仪丁廙兄弟、丁裴丁谧父子等都是毁誉参半的人物,虽以儒学进用,实际行事却殊少顾忌。丁绍也是如此,他会主动改变局面,而不是坐等着他人行动。
丁绍将帐幕刷地放回,大帐内突然恢复了安静,他舒缓的语声便显得格外洪亮:“就算是如此窘迫的冀州刺史,我也不打算拱手让给他人。丁某自问才干远过于王斌之流,自上任以来,诸事无不克举,贼寇虽然凶暴,不过土鸡瓦犬耳。更不用说如今四海有滔滔之势,正乃大丈夫有所作为之时,而建功立业的第一步,就在冀州!”
“冀州军的将士是我亲自招募而来,为了组建这支军队,冀州西部五郡十六岁到四十岁的壮丁,几乎被征调近半,历年积储的粮秣物资也倾囊而出。因此,我始终不愿将之轻易虚耗,总认为能够兵不血刃地压服贼寇才是最好。但若朝廷因此责怪,我也不介意用一场血战来自证。”丁绍返身落座,全不在乎袍服的前襟已被雨水泼得湿透,行动时挥洒出大片水渍。或许是着了凉风,他原本总是安详的脸庞变得铁青,言语更渐渐透出冰冷的杀气:“贼寇的主力本来屯驻乐陵,计算他们行动的速度,约摸后日午时将至。我们就在这里以逸待劳,与贼寇大战一场。这一次,我会不计损失,彻底歼灭贼寇,用彼辈的尸首筑一座京观给洛阳朝廷看看!”
他向李恽点头示意,眼神锐利如刀:“石勒是强敌,又是抱着决死的心态前来。这一战会很难打,我们需要全力以赴……到时候,还需重德的乞活军相助。只要这一战取胜,无论兵员、武器、粮秣,我都会为重德补充,请功文书上也绝少不了乞活军的功劳。”
李恽正因为丁绍的谋划完全将自己瞒过而忧虑,担心自己是否被丁绍排除出了核心圈子,不能在即将到来的胜利中分一杯羹。听得丁绍这般说,他大喜过望地离席而起,深深拜伏施礼道:“请叔伦公放心。公但有所命,恽无不从。”
石勒是多么厉害的人物,陆遥早就明白;他与石勒几次交手,更直接地体会到此人擅于用兵,绝非等闲可比。但就是这样厉害的石勒,在与丁绍对抗时却完全失去了主动权。丁绍欲战则战、欲守则守,一旦下定决心,又能以病重的消息调动石勒大军顶风冒雨来战,自家则置身于以逸待劳的优势局面。陆遥知道,自己此前无疑低估了丁绍。
这位年过五旬才得以施展的冀州刺史,无论才能还是性格远比史书上寥寥数语所记载的更加强悍,只消有他在,大晋在河北的统治就必定不可动摇。陆遥因为丁渺的关系,被丁绍当作子侄辈看待,更得到丁绍几番称赞。代郡与冀州之间虽无片文只字,实际上已是盟友关系。对于丁绍的强有力态度,陆遥本该感到欣慰才是。但不知为何,陆遥却隐约觉得丁绍的言语听来令人很不舒服,甚至对丁绍的态度也莫明有些反感。
又听丁绍说了两句,他忍不住问道:“叔伦公适才说道,之前沿着渤海至清河,再到平原郡西部一带构筑了严密防线,分遣兵马占据城池,彼此呼应。这些据守城池的人马听说叔伦公抱恙的消息之后,想必也已人心惶惶,而石勒贼寇长驱西来,他们又首当其冲……这该如何是好?”
丁绍颔首道:“道明确实老于用兵,思维十分缜密。你放心,我早已调动部署,把不堪作战的老弱尽数屯驻于那几座城池。石勒如果将之击败,正好令他自以为得计,放心大胆地杀来。”
丁绍这几句话一出,陆遥心中顿时有些发凉。他身上的衣甲早就被雨水浸透了,湿漉漉地贴着躯体,之前并不觉得有多难受,这时却也赫然感觉透出沁骨的寒意。
这便是大晋的地方官员。哪怕他们因为当今时局败坏而忧虑,哪怕他们怀抱有匡正四海的大志,但骨子里,他们是高高在上的、与普通百姓士卒之间相隔天堑的士人。这些名门望族出身的大员对底层的态度……那已经不是蔑视、俯视或者其他什么,而是赤裸裸的无视。
在丁绍的脑海之中,对冀州战事只有利害的计算,却不会真正将蚁民的生死放在心上。他持重用兵,是为了避免自身实力的损耗,而非顾惜冀州子弟的性命。他决意引诱石勒来战,也只是出于平息朝中物议,并不会特地考虑因此而产生的巨大伤亡。为了诱敌成功,他可以轻描淡写地将大批战士作为诱饵抛出去送死。而当陆遥问起的时候,他觉得有必要解释的,只是那些诱饵都属老弱,死不足惜。
既然首要的目的是稳固自己身为冀州刺史的地位,那便以此为核心考量来统筹一切行动。至于因此会给冀州的子弟兵带来巨大伤亡,会使得无数茫然无知的士卒因此战死,不是丁绍需要格外加以考虑的范围。胜利之后,自然有办法补足兵员。
丁绍是这样的态度,并州的越石公又何尝不是?陆遥突然想起越石公在一片废墟的晋阳城中兴造起的奢华府邸;又想起自己在悬瓮山上劝阻刘琨增筑晋阳城时,刘琨只是解释了自己身当前敌的决心。因此而导致疲敝不堪的并州民众再遭压榨,本来也不是他需要格外加以考虑的范围。
大概是对自己的谋划十分满意吧,丁绍显得有些激动。他对后日用兵的战略战术侃侃而谈,还亲自取来笔墨,在地理图上画出简单的兵力部署,向李恽介绍他的具体意图。
夜色已经很深,侧近几番催促,但丁绍并无睡意。他随即又转移了话题,问起陆遥和丁渺二人在北疆的作战经过。对两人如约稳定北疆局势的行动颇加赞赏。丁渺难得被这位严厉的叔父夸赞,激动得脸色通红,指手画脚地比划着为丁绍解说。
那些长篇大论,陆遥几乎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是偶尔附和丁渺几句,免得太过失礼。在谈话的间歇,他看着就在身前丈许落座的丁绍,忽然觉得两人的距离越来越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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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心情很差,没更,抱歉。人生忧患结婚始,哪怕到了三十来岁,面对婚姻和家庭,仍然深感自己的幼稚,深感疲惫与无力。
凄凄惨惨戚戚,心事数径白发;孤灯挑尽未成眠,不如自挂东南枝。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