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歌

第二十二章 鼙鼓

永嘉元年七月,拓跋鲜卑东部大人禄官召集诸部大会于弹汗山,一则举行祭天大典,二则决定拓跋鲜卑大单于之位归属。拓跋鲜卑西部大人猗卢、中部首领惟氏、八部国人首领、三十六国、九十九姓附从部落酋长渠帅尽数与会。大晋并州长史温峤、幽州从事段匹磾并来观礼。

祭天大典对于拓跋鲜卑的普通部民来说,更有着宗教上的神圣意义。大典期间,除东西二部的直属武力各自占据险要,不嫩轻举妄动以外,普通部民多有携家带口、驱赶着牛羊前往弹汗山脚下观瞻,粗略估计人数将近二十万。

这样的规模,称得上北疆多年来少有的盛事。错非是势力强大如拓跋鲜卑者,哪里能有如此声威。

然而二十万部民翘首期待了三天三夜,却盼来了一个令他们无法接受的悲惨消息。据下山来的少许酋长说,此番大典上,原本西部大人猗卢顺利接任大单于之位。但由于东部大人禄官在典礼过程中突发暴病身亡,隶属于东部的诸多贵人因而悲痛成狂,彼此持刀互斗,猗卢大人与惟氏几乎不免,各部酋长渠帅则死伤殆尽!

北人生性拙朴,底层部民虽然生活困苦,平日里却是将部落酋长尊奉若神的。突然听到诸部酋长渠帅一并身亡的消息,顿时心伤欲绝,个个捶胸顿足,哀恸号哭之声遍野。这些部民本无见识,一旦族长身死,俱都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抬眼眺望弹汗山,又恍惚觉得这座神山不知蕴含了什么可怖之极的事物,否则何以带来如此灾祸?

人心惶惶的时候,只有回到熟悉的环境才会稍觉安定,这是人之本性。于是数个时辰之后,无数鲜卑牧民擦干了眼泪,纷纷启程赶回自家草场去,再不回顾。普通鲜卑人也没有什么收尸安葬之类的繁文缛节,待到猗卢下得弹汗山来,便只看到数十万鲜卑族人轰然而散,并无一个半个留下来祝贺新任大单于。

猗卢性格坚毅,对此丝毫不以为意,只是纵骑径回盛乐本部。他并不认为可以仅凭一个大单于的名号就能让各部俯首,但依托拓跋鲜卑西部的实力,再加上大单于的声望,便足够他以强有力的手段整合各部了。晋人不是有那么句话么,“必也正名乎”!

温峤在弹汗山上很是受了皮肉之苦,他毕竟是个书生,这时再也坚持不了,乘不得马。众人只能在两马之间架设布兜,载着他前行。与温峤作伴的重伤号是王浚的使者段匹磾,这个友善的年轻人右腿受了重伤,纵使康复,日后只怕也删不得战场了。

因为这两人拖累,猗卢一行西归的速度稍慢了些。好在弹汗山的位置介于东西二部之间,距离猗卢的根据地盛乐城不远,次日早晨路程就已过半。

午间歇马休憩时,猗卢与温峤、段匹磾二人攀谈。他新任拓跋鲜卑大单于,正是急需大晋给予认可的时候,故而言辞十分热情。正说得愉快,却偶然间发现某个部落的牧民在见到众人时眼神闪烁,似乎有什么事情隐瞒。

猗卢当即将那些牧民招来询问。几个牧民战战兢兢地跪倒禀告,原来草原上不知何时遍传妖言,都说他与惟氏合谋,在弹汗山上毒死了禄官,为了掩盖此事,又屠杀诸部酋长。此等人岂能担任大单于,实乃拓跋鲜卑阖族上下的公敌。

这便不由得猗卢不大惊失色了。他与惟氏的密谋,是在极度机密的情况下进行的,为了瞒过老谋深算的禄官,可以说做足了掩饰工夫。即使到了现在,知晓此事的也不过弹汗山上侥幸逃生的十余名心腹而已,就连段匹磾也对此一无所知。如此隐秘之事,怎么会被传播出去,又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传遍了草原?

更令猗卢暴怒的是这传言的最后一段。说他与惟氏合谋毒杀禄官倒也罢了,事实本来如此,大丈夫敢作敢当,谅那些鼠辈也不敢有什么异议。但禄官死后,弹汗山上刀兵再起实在是出于阴差阳错,那些酋长们莫明发狂,害得猗卢等人死伤惨重,连他自己都几乎丧命于刀下。他何曾为了掩盖此事而屠杀诸部酋长了?这传言,分明是要将自己与拓跋鲜卑各部相对立,是要掘断拓跋鲜卑大单于受命于天地神灵的根基啊!

一天之前,猗卢站在遍布尸身的弹汗山山巅祭台上就任拓跋鲜卑大单于,只待建官署、定秩序、引用晋人制度,从此将散乱不堪的拓跋鲜卑整合成号令如一的整体。当是时也,猗卢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但现在他猛然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头落入陷阱的猛兽,虽不曾发现猎人躲藏在何处,却已经明了自己所处的形势恶劣之极!

“可恨!可恨!”想到这里,猗卢简直无法遏制心中的暴戾之意。他吼叫如雷,挥起马鞭乱舞,立时将那几个牧民抽得连声惨叫,皮开肉绽。看这情形,几乎要活活地鞭死这几人才会稍觉解气。

草原上的酋长们对于部民生杀予夺,驱使如狗,打死几个只是寻常事尔。倒是温峤于心不忍,出面劝得猗卢冷静下来:弹汗山上出了这样的大事,猗卢大人想要平稳继任大单于,根本已不可能。如今又除了这般恶毒的谣言,想必众人无不切齿痛恨,但偌大的草原上,牧人们奔马来去毫无阻碍,根本无法钳制悠悠之口。纵使杀了这几个牧人,又有什么益处可言?当务之急,是尽快赶回盛乐,站稳脚跟,以防不测之事!

猗卢焦躁地原地走了几个来回,向温峤、段匹磾施礼道:“既如此,留下几个精细的汉子,陪着两位慢慢走。我立即出发,火速去往盛乐!”

说罢,猗卢立即上马,一溜烟绝尘而去。

猗卢的动作不可谓不快,但在祭天大典之后,拓跋鲜卑的局势如高山落石,急转直下,突然间就恶化到了他事前根本不曾预料到的程度。

先是东部数一数二的强族未耐娄部宣布与宇文部联盟,脱离拓跋鲜卑,数万部众启程迁往辽东。

随后原系猗卢直属的白部鲜卑与河西铁弗匈奴联兵东向,大掠盛乐以西的数百里膏腴之地。

再过数日,没鹿回部以拓跋力微窃据故土、谋害部落先祖窦氏为由起兵,聚众两万横扫上谷以北。

再有代郡以北的六个部族痛陈猗卢弑叔夺位、滥杀各部首领,随即联合起事,兵锋却不向盛乐,而是直逼势力衰微的拓跋鲜卑中部。

类似于这样的消息,很快就使猗卢听得麻木。月余时日间里,在弹汗山山巅祭台上的那狂乱一幕,似乎在整片广袤草原上重演。不知多少部落举兵,烽烟四起,鼙鼓动地,战士闻风而动,奔忙如蚁。弹汗山上的惨剧对于尊奉神灵的鲜卑人来说太过震撼,或者是出于自保、或者是出于野心,一人又一人拔刀起战,最终酿成了拓跋鲜卑有史以来未曾有过的大叛乱。

拓跋鲜卑数百年经营,自幽都而至大泽、自大泽而至匈奴故地,经历千难万险才建立起强盛的政权,极盛时拥众四十万、据地数千里、附从部落数以百计,俨然是鲜卑族中执牛耳者。但猗卢万万没有想到,在他继任大单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拓跋鲜卑的半壁江山就已经崩塌了!

而在拓跋鲜卑势力范围正南方的代郡,代王城中的太守府里。这一日,鹰扬将军陆遥按剑而立,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