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列疾陆眷是个马贼。
“疾陆眷”是鲜卑语勇士之意,是鲜卑人常用的名字。此刻出动劫夺军械的六百名贼徒之中,就有五个叫这名字的。拔列疾陆眷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个,今年刚刚十七岁。
他的父亲原是太行上一名积年悍匪,手下有数十条凶蛮汉子。素日里或者下山劫掠,或者在山上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过的甚是痛快。谁料三年前某日,他倒了血霉因酒酣坠马而死,只留下妻子和年方稚龄的独子拔列疾陆眷相依为命。
胡人原本就没有道德信义可言,只信奉弱肉强食的道理,土匪窝里更是无法无天的地方。首领既然身死,部属们立刻瓜分积蓄一哄而散。拔列疾陆眷母子俩的生活十分艰苦,期间的种种不堪真是一言难尽。好在拔列疾陆眷虽然年少,却有家传武艺傍身,更兼凶猛狠辣不下于人,在贼窝里混的倒也不赖。
拔列疾陆眷正忙着搜检箱笼,忽听的不远处的丘陵地带杀声大作。原来是晋军铁骑长驱而来,战旗猎猎,蹄声动地。虽然数量不过二百,声威却煊赫之极。
这一看就知道来意不善,绝非是赶来分赃的代郡其它胡人部落!
马贼们顿时轰然骚动起来:“有敌人!有敌人!”
他们骂骂咧咧地将怀里的财货丢下,跑去牵回自己的战马。拔列疾陆眷正找到一匹色泽艳丽的丝绒,满心欢喜地盘算着用来给母亲做件新衣,被头目呵斥了好几声,才满心不情愿地起身。想了想,他找了个草窝将那匹丝绒掩藏起来,这才上马准备作战。
代郡沦为化外之地已经许多年了,诸多胡族不服朝廷管束,俨然将代郡当作了自家的牧场。又有许多马贼、土匪之类混迹于其间,时常四处流窜作案,而依托着代郡三山汇聚、又介于三州之间的特殊地理位置以为藏身之所。这些杂胡、贼寇在北疆横行多年,期间朝廷也派兵围剿,可是每次都被这些地头蛇杀得狼狈不堪。
拔列疾陆眷所属的马贼便是代郡匪寇中极其强悍的一部,其首领豆卢稽出于鲜卑别部,天生怪力,曾经赤手一击格毙奔马,在北疆群盗之中素以雄武勇猛著称。是以他自己纠合起数百人的马贼队伍,即便是北疆马贼魁首名为“常山贼”的一部,也轻易奈何不得他。其凶名所到之处,莫说是代郡,就连广宁、上谷等地的州郡兵,也多有被他赶得闻风而逃的。
正因如此,豆卢稽的部下们也都骄横万分。虽说那支身份不明的骑兵队伍汹涌杀来,可是如疾陆眷这样的惯匪,心里委实没有将这场面当什么大事,反倒是被捋了虎须的怒气更多一些。
疾陆眷把方才抢夺到的几样细软往皮袍子里一塞,重新上马,和同伙们在头目的身后组成战斗队形。这些人都是自幼生活在马背上的塞外胡族,长期四处剽掠,骑术精良、作战勇敢,着实非同小可。
敢于打扰我们掳掠的,都是敌人。不管来者是谁,杀败他们就行。鲜卑人的想法从来都那么干脆,更不要说那批来骑距离渐近,仔细看看。不过二百人左右,还不够塞牙缝的。
而在纵马狂奔的丁渺眼里,这群马贼也不过是土鸡瓦犬,还不够他塞牙缝的。
在晋阳会战中,丁渺原本的任务是相机骚扰敌军、呼应介休。然而因为至交卢昶被困,他悍然潜越匈奴连营入介休助战。此后他与卢昶死守孤城,经历了无数次苦战。期间守军将士战死者高达七成以上,城墙坍塌九处,惨烈可见一斑。而丁渺每战必冲锋在前,先后与敌白刃相搏数百场,亲手格杀十余名匈奴大将,其余胡族勇士不计其数。杀到后来,连匈奴人的锐气都被挫动,怕了这个骁勇如狂的虎将。
可战后叙功之时,丁渺却倒了大霉,他的肆意妄为被越石公当庭痛斥。最终靠着众将哀求,才没有受到更多处罚。刘琨素知丁渺是有些拧脾气的,于是令他担任副使随同陆遥前往邺城,一来是借重他与冀州丁绍的叔侄关系,二来也免得这莽撞小儿总在眼前晃悠,看了叫人心烦。
身为战士就应当马革裹尸,怎能效法苏秦张仪之徒呢?对这个任命,其实丁渺难说满意。到了邺城之后,倒霉的事情更是一桩桩接踵而来。莫说越石公期望从邺城得到的物资支援半点也无,连新蔡王都死了,整座邺城都化作废墟……这样的情况,使得丁渺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而马贼们不幸成为了他的发泄对象。
丁渺以双腿纵马疾驰,从马鞍左右挂着的皮囊里取双铁戟在手,扭头向紧随着他的丁瑜等人大喊:“弟兄们都给我狠狠地杀!让那帮胡儿知道我们的厉害!”
此时马贼们正缓缓策马向两翼延展队伍,直至横跨连水浅滩,形成极宽大的正面。纵然仓促之间上马对敌,但马贼们都是精通沙场攻伐的老手,对骑兵战术的运用仿佛本能般熟极而流:六百余骑仿佛常山之蛇,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皆至。无论敌人从何处杀来,只消用部分兵力缠住对手,左右两翼迅速迂回,通过不断的包抄调动对手、疲累对手,最后一举击破之。
马贼们的行军布阵毫无破绽,丁渺却根本不考虑什么兵力多寡、阵型生克。他一马当先,直往敌人兵力最雄厚的中军杀去。
翠屏山谷距离连水河滩不过三里许,正是骑兵冲刺的合适距离。晋军骑兵毫不顾惜马力地全速疾行,眨眼就逼到了近处。随着马速的逐步上升,密集的铁蹄踏地之声渐渐整齐,最后汇成了统一的节奏,仿佛一只庞大无比的猛兽狂奔而来,震得河滩上的卵石都微微抖动。
贼寇队伍中几人策马奔到近处,像是打算喝问来路。丁渺哪有心思与这等货色啰唣?他一挥手,便有射手开弓发箭,将他们射成了刺猬也似,随即铁蹄践踏而过。
这个举动引起贼寇的一阵怒吼,只听弓弦拨动的嗡嗡之声连响,上百支箭矢从马贼队列中射出,飞蝗般地扑向晋军骑兵。这些贼寇用的都是软弓,射程短而箭矢乏力,只射倒数人,丝毫没能减缓丁渺所部骑兵的奔走之势。
在下一刻,马匹嘶鸣之声、金铁交鸣之声、战士喊杀之声交错,纠合成了一声轰然大响。巨响声中,两百铁骑直撞入马贼阵里。
马贼们的谋划一点不错,晋军果然陷入到了纠缠之中。要说骑兵对战,最艰难的就是两军纠缠绞杀之时。此时双方犬牙交错,而马匹奔跑的速度下降,骑兵失去了机动力的优势,往往四面受敌,压力极大。
然而此刻晋军以锋矢之形突阵,丁渺便是锋矢最尖端那无坚不摧的利刃!只听他纵声狂吼,掌中两柄奇形大戟挥动如风,顿时将横截在他面前的一名马贼拦腰劈做两截。随之铁戟大开大阖,横扫直刺,一口气连杀十余名凶悍盗匪。所到之处,马贼无不人仰马翻,眨眼的功夫就深深地楔入敌军阵中数十丈。
直到体力为之一空,丁渺才收戟回环、稍作喘息,也借此纾缓马力。原在他两侧翼护的晋军骑兵都是勇猛的战士,他们并不停顿,而是继续向前冲击,给马贼们造成持续的损失。
双方都是来去如风的骑兵,战局瞬息间变幻。当骑兵们奋勇前突的时候,丁渺反倒落到了后面。
正在提缰前行,斜刺里十余匹无人操纵的战马奔跑过来。战场上骑士身亡,战马受惊乱跑乃是常事,丁渺也不在意,双足一磕马腹就要超越过去。
忽然胯下坐骑一声悲鸣,四蹄歪斜着蹬踏了几步,随即倒地。丁渺猝不及防,被甩落下马,灰头土脸地打了几个滚。原来是敌人潜藏在惊马的腹下掩近丁渺身侧,用长刀贴地横掠,割伤了马足。
较之于匈奴汉国的骑兵,代郡群盗在战阵厮杀上或许稍有不如,但论及战术的狡诈毒辣,实在是远胜。那十余匹惊马之下竟然都藏了人。他们眼看丁渺坠地,呼喝着翻身跃上马背,围拢过来厮杀。马贼们人数既多,又是居高临下,长刀大槊如雨而落,眨眼就要将丁渺砍成肉泥。
然而丁渺不愧是晋阳军中下首屈一指的骁将!越是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他越是激发出凶猛之极的潜力来。他大喝一声,左手铁戟掷出,立杀一名冲在最前的鲜卑骑士。同时侧身避过一柄刺来的长槊,随即沉肱夹住槊身,发劲拧腰。持槊的骑士顿时被扎手扎脚地甩飞出数丈开外,与另一名赶来的骑士撞成一团,眼看都活不了了。
电光石火之间,又一名体型雄壮威武的鲜卑骑士挥舞狼牙棒杀到。丁渺纵身跃起,挥动右手铁戟当胸砸落。他这一击何止千钧之力,铁戟将狼牙棒咔嚓打成两段。人未落地,他左手戟横扫过去,斩下了此人首级。那无头的壮实躯体还在马上摇摇晃晃,颈血喷出丈许高来。丁渺已飞起一脚将尸身踢下马,自己翻身上马,再来鏖战。
这些偷袭丁渺的贼人都是数百马贼中的精锐,他们处心积虑以惊马为掩护,全为了一举击杀敌人之中的勇士。谁料丁渺临危不乱,眨眼功夫立毙数人!马贼们的气焰为之大挫,战不数合又死了好几个。余者无不惊骇,纷纷逃窜。
丁渺却杀的痛快,他深深吸气,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铁蹄翻起的砂土味,灌入鼻腔。这味道绝不好闻,但他反而觉得精神为之大振,叱喝声中,纵马再度冲上厮杀一线。
丁渺固然勇猛,其余晋军将士们也非寻常。陆遥越太行而东,随行只有三十人,故而今日参战的骑兵半数是自乞活军中调来的健儿,半数是降服不久的汲桑余部。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战士,无论是个人的勇武还是彼此配合作战的能力,都绝不在贼寇之下。他们紧随在丁渺的身后,坚决地冲散了马贼们的队形。
马贼们虽然兵力占优,但是由于阵型横展,纵深就显得单薄。当晋人以雷霆万钧之势穿透了他们的中军,两翼根本还没反应过来。二百名晋军骑兵这时只损失了十余骑,战力几乎未损。他们在丁渺的带领下很快转向,二度突阵。
他们大呼酣战,斜向冲击敌阵,再一次给马贼造成了严重的损失。但这次,马贼的两翼终于及时收缩回来,将晋人死死地纠缠住。随即双方在滚滚的烟尘之中绞杀成了一团。
丁渺见的大场面多了,对此丝毫不惧。他舞动沉重的铁戟,啪啪地打飞几支流矢,手搭凉棚四处张望着眉道:“这帮贼寇倒也有几分本领,却不知那刘遐正在何处厮杀?战况如何?”
话音未落,一员将跃马而来,如风驰电掣,沿途众贼波分浪裂,哗然惊呼而退。
那将疾驰到丁渺眼前方才勒马,众人看得清楚,正是刘遐。也不知他已经在敌阵中杀了多少个来回,但见周身血污遍染,一股狰狞凶煞之气扑面而来;他的长槊已经通体成了鲜红色,浓稠的血浆沿着槊首上尺许的锋刃滴落到地面。
他举起手中的一枚首级,向丁渺道:“文浩兄,马贼头目豆卢稽的首级,在此。”
区区一个骑督,张口就和武卫将军兄弟相称。换了他人敢如此无礼,丁渺早就大耳刮子上去了。但此刻丁渺只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刘遐几眼,咽了口唾沫,哈哈笑道:“正长……正长贤弟真是勇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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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手速每小时五百字的螃蟹来说,四千字真的是很大一章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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