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勒并不知晓自己其实中了乞活军校尉田兰的疑兵之计。他只知道乞活军的大队人马已经调集,正从东、南两个方向包抄邺城。
乞活军的战斗力,已经在适才的连场恶战中得到了最好的证明,而其数量相对于河北贼军而言,也丝毫不处于下风。石勒的部下和他本人,都无意将弟兄们数载以来纠合的精锐之众消耗在与这般强悍对手的死拼上。所以他们主动退却了。
陆遥手扶城台的矮墙眺望着,可以看到他们再度登上城墙,沿着城墙一路向南,逐次分配兵力留守各处要隘。令人惊叹的是,数千名贼寇即使在退兵的时候,依然军容严整,依序缓缓而行,不曾露出一丝破绽。
哪怕身为主动退却的一方,他们也依旧保有巨大的威慑力。在石勒自如的指挥之下,整支部队就如同一条庞大无比的巨蟒,尾部在城西的三台,蛇身横贯于城南的中阳、凤阳、广阳三门,而蛇头则迫在建春门左近。就在与陆遥所据守城台相对之处,蛇信吞吐,随时可以暴起噬人。
所以陆遥丝毫不敢懈怠。
纵然所有的迹象都表明战斗告一段落,他仍然小心谨慎。他仔仔细细地察看了城台各处守御的位置,把将士们分作几组分别负责,各组都指定妥当的人员轮班值夜。为了防备敌人效仿刚才绕行城中里坊的举动,他又在城内建筑的高处安排了哨位。
这时夜晚已经过了大半,连续作战的将士们都很疲累了。但许多人因为过于兴奋,迟迟难以入眠。另外,城台下的藏兵洞里有不少伤员,由于伤痛难忍,偶尔会发出凄厉的呼号声。
于是陆遥索性巡行于士卒们中间,对将士一一加以勉励或安抚。有些将士们英勇作战的表现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热烈地夸奖他们,甚至现场提拔了几名什长。虽说这其实不在陆遥的权限之内,但想来也不会有人否认这样的任命。
待到一应事务大致安排妥善,又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陆遥这才突然感觉到一阵阵强烈的倦意袭来。过去的一天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最初时衣冠规整地等候觐见新蔡王,接着因为丁渺、沈劲几个的胡为而获罪被下入大牢,之后便是逃狱,再之后则是毫无间隙的奔命和厮杀……种种匪夷所思的遭遇连番来袭,作为一行人的首领,陆遥前后所消耗的心力岂止是他人的倍数?饶是他精力旺盛,也有些支持不住。
“文浩兄、老薛,你们两位且先辛苦下。过一个时辰换我和老沈。”他嘟囔了一句,还没有听到回应,就靠着矮墙的墙根,呼呼地睡着了。
邺城的大火熊熊燃烧着,阵阵热气扑面而来,带来呜呜的怪啸;远处的里坊角落里,不时还会响起兵刃交击的响声;负责守夜的将士扶刀往来巡逻,铠甲的铿锵之声伴随着沉重脚步,忽轻忽重。
在这些嘈杂的声音包围之中,陆遥瞬间沉入了梦乡。
梦境很是真实。
陆遥感觉自己不知何时站在了沙场之上。举目四望,有鼓角相闻,军旗漫卷,狂风挟裹着黄沙滚滚洒落,而一座座严整的军阵岿然不动。无数将士们神情肃穆地列在阵中,他们或者手持刀盾、或者弯弓欲射,或者将长枪大戟当胸平举。那一张张坚毅的面孔纵然被烟熏火燎得模糊,但陆遥认得他们,薛彤、沈劲、郭欢、邓刚、费岑、杨若、何云、楚鲲……陆遥牢牢记得每一个人。
陆遥从他们面前走过,而他们并不理会,只是死死地瞪着另一面。随着他们的视线看去,成千上万的胡族骑兵仿佛狰狞恶鬼般突然出现。东面、西面、南面、北面,视野所及之处,无数只铁蹄践踏地面,激起的烟尘凝结成巨大的云团,遮天蔽日。
胡人冲杀过来了,他们仿佛无穷无尽的汹涌怒潮,无法阻挡。刀来剑往、枪刺斧劈,胡人的喊杀声震耳欲聋。而晋人的军阵就像烈焰中融化的冰块那样,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陆遥看见一个个熟悉的战友倒下、死去,他大声呼喝着,却没有人听得见。在军阵中央的飘舞帅旗之下,坐着面沉似水的越石公。陆遥向他跑去,想要请他指挥大军反击,然而当他靠近时,却发现帅旗下的人并非刘琨。那瘦削而冷峻的面容,那道从眼角延伸到下颌的淡淡伤疤……这张面孔真是再熟悉不过了!
陆遥惊骇地退后了一步:“是你?”
“是我……”帅旗下的人咧嘴笑了,笑容怎么看都显得带着讥诮。那,不正是陆遥自己么?
就在一个陆遥冷笑,另一个陆遥惊讶的时候,胡人的铁骑终于突破了所有防线,无数人的怪笑声汇成隆隆雷响,而一柄巨大的长槊从陆遥的身后狠砸下来!
陆遥猛地惊醒。
他的心脏剧烈跳动着,仿佛随时会跃出体外,浑身的肌肉紧绷到几乎要抽搐,双手狠狠握拳,掌心似乎被自己的指甲刺破了。
丈许开外的矮墙城砖的缝隙间,卡着一柄松明火把,火把眼看将要染尽,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微木柴爆裂声。五名巡逻的将士从城台的另一头走过来,停下脚步,好奇地看看神情狼狈的陆遥,转身又往回走。领头的那个什长脚步一瘸一拐,是在之前战斗中大腿根受伤的姜离。
“呼……”陆遥重重地吐了口气,又重重吸了口气。弥漫着烟尘和血腥味的空气并不好闻,但能够确定自己还活着,真好。
他忍不住又回想起适才的噩梦。这个梦太真切了,即使现在回忆,仍然感觉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辨。俗语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这个梦是否反映了自己的真实想法?难道自己对于未来,其实竟然抱着如此悲观绝望的态度么?
陆遥无声地嗤笑了。他挺腰站起身来,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振作起精神来。作为将士们的主心骨,他表露出任何一种负面情绪,都会对将士们的心理造成放大十倍的作用。所以,陆遥始终告诫自己要将最沉稳刚强的一面表现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身后尺许处突兀地响起:“陆将军神色如此仓皇,莫非有恙?”
陆遥完全没有想到会有人无声无息地欺近到自己身边,他条件反射地按住腰间缳首刀的刀柄,厉声喝道:“什么人?”
手沾刀柄的同时,陆遥周身杀气大盛。这等兵凶战危的场所,容不得半点轻忽。身后那人只消回答稍有不妥,陆遥定然将其斩杀于当场。
然而这一刀并未挥出。矮墙下的阴影处,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者徐徐起立:“咳咳……道明贤侄,莫要紧张。卢子道特来寻你,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此人正是那魏郡牢城中疯疯癫癫的怪老头,也是昔日迭出神机奇谋、辅佐成都王司马颖几乎克定天下的大谋士卢志。看他此刻换了一身衣衫,头发、胡须也修剪过了,虽然脸色还是惨白如死人一般,但神情气度已然极显气派,与先前有了天壤之别。
此前,卢志指点大家掘开牢城里的秘密通路逃狱,说来于众人颇有恩惠。但从牢城脱逃之后以后,陆遥始终对他冷淡的很。除了指派楚鲲背着他以外,全不曾与他说过一言半语。这般前恭而后倨,只怕有些同伴都感觉过分了。
这时卢志突然来到,他的言语却惹得陆遥微微冷笑。
这就是当年成都王司马颖视之为肱股之臣、言听计从的大智囊啊。明明都已经沦落到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境地,稍许条件好了那么一丁点,就又摆出了高高在上的官僚模样。更滑稽的是,这位子道公才说了两句话,句句都用上了苏秦张仪的辩术……是想要引我入彀?还是有别的图谋?真是可笑!成都王都已经死了,哪怕你再有翻云覆雨的手段,又值得什么?
陆遥双手抱肩,眯着眼打量卢志,那神情不仅冷淡,简直还带着几分凶恶:“子道公,你居然称陆某为贤侄……难道我们很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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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的混乱局势将要最终了断,而陆遥会在这乱局中获得什么?读者朋友们不妨猜猜,猜中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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