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轰烈烈的晋阳大战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无论是匈奴,还是晋阳军,都像是受了重伤的猛兽一样,缩回了巢穴之中舔舐伤口。
整个晋阳城里始终弥漫着复杂的气氛,将士们一方面为了击退强敌而欢欣,而另一面,这场大战所带来的巨大损失,也令得知情人都心情沉重。
这一场战役中,晋阳军战死的将士超过四千五百。如果计算伤者在内,减员率竟然将近五成。每一个什、每一个伍,都有战士牺牲,绝无例外。
陆遥所部的惨状不用说了,只看其它各部。
上党守军原有三千人,其中大约五百人随龙季猛投敌,被歼灭于晋阳城下;其余部队遭到左贤王刘和率军奇袭,近乎全灭。
坚守在介休的卢昶所部千人承担了刘渊主力大军的攻击,坚守城池半月之久,将士死伤惨重。待到援军最终赶到之时,城中还能够站立的仅剩九十七人。卢昶本人重伤垂死,至今仍然缠绵病榻,据医官说,这位神射无双的骁将今后怕是再也开不得弓、上不得阵了。
丁渺先是偷入介休助守,此后带领本部骑兵为全军先锋,在雀鼠谷、统军川一带与匈奴先后血战数十场,折损极大。数年来转战大河南北的骨干部下几乎都已战死。
除此之外,越石公本部与匈奴主力连番苦战,各部的减员都很严重。其中,大陵遭到刘渊大军强攻的卢伯生、邢延二将所部,已经无法维持基本的建制,算是被歼灭了。
士卒死伤累累,连高阶的将校也不例外。偏将军潘述、裨将军郝延、高扈等都战死沙场,各级军主、队主,死伤不计其数。甚至连越石公亲兵统领、曾与陆遥交手的林简也战死了。
然而,相比起民政来,军伍虽然元气大伤,毕竟还勉强维持着局面。过去数月来筚路蓝缕建设起的晋阳民政,如今已经彻底乱了套。
胡人此番攻打,沿途烧杀掳掠格外凶残。所到之处,无论是城池坞堡、还是零星村落,物资和人丁全都被一扫而空。根据有司统计结果,死于战事的丁口数字超过太原国现有丁口的两成,将近并州刺史府直接掌握丁口数量的五成!在战乱年代,户口是粮秣所出、是兵力的来源、是维持统治的基础。这样惨重的损失,是晋阳政权难以承受的。
之所以最终逼退匈奴,最关键的因素其实是胡人率先用尽了粮秣储备。胡人是抱着速战速决的想法来的,然而在几处战场受挫以后,他们已没有信心在粮秣耗尽前获得胜利。殊不知晋阳军也已经耗尽了所能聚拢的所有物资,只要匈奴人多坚持三五日,再多发动一次攻势,晋阳军必然化作齑粉。胜负之间,其实只相差一线而已。
表面上看,晋阳军给了匈奴一记迎头痛击,狠狠地打击了胡人的气焰。然而实际上,至少越石公的幕僚们和中级军官们都很清楚,朝廷在并州的势力远远比不上刘汉政权。晋阳的局势依旧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但是,不管代价多么惨烈,匈奴人动用数万大军发动的攻势最终被完全挫败,是无可争议的现实。这是近年来朝廷与异族作战少有的胜利!
不久前,朝廷特使绕行冀州来到晋阳,颁布了对此战的奖赏。刘琨以大功进位平北大将军,赐绢五百匹、绵五百斤,给虎贲班剑二十人,朝车、安车等如律。其余立功诸将也各有擢升,普遍都提升了一级官阶。一夜之间,越石公幕府中拥有正式将军号的军人,较之先前多出了五倍不止。至于温峤之类的文官,也俱有封赏,温峤、徐润、王据分别被任命为上党、晋阳、新兴郡太守,成为了秩二千石的高官。
陆遥更是不得了。他凭借斩杀敌将乔晞、叛将龙季猛,并击溃石勒大军的战功,在朝廷旨意中被特别嘉勉,连升两级出任牙门将军之职,并赐爵关内侯。
牙门将军可不同于通常统领牙门精锐的所谓“牙门将”。这是曹魏时设置的正式官阶,为第五品将军,秩二千石,银印青绶,地位远在偏、裨将军和一般的校尉之上。在并州的武人之中,此位阶只在令狐盛之下,与丁渺等寥寥二三人平齐。
数月前的区区败军之将,如今一跃而为朝廷高级武官更得赐爵位,陆遥不知道引起了多少羡慕。
五月的一个上午,陆遥去了刺史府参加军议,直到申时才出。薛彤、邓刚在府外早就等得不耐,腹中也饥饿难忍,三人便相约往城中一间酒肆小坐。
说是酒肆,其实哪得酒来售卖?无非提供一些粗糙的食物罢了。蒸几张饼吃着,提一壶茶喝着,春天里暖暖的日头晒着,这就算是乱世中难得的享受。
三人来到酒肆时,居然客满无座。原来胡人此番肆虐并州,固然摧残户口,却也迫得太原国南部的居民纷纷逃亡晋阳,这些流民充塞在晋阳的各处街坊,使晋阳城的户口显得畸形膨胀起来。此刻酒肆之中,便有不少流民暂时存身。陆遥等三人只得借了胡床、案几,在街边坐下。
陆遥似乎是饿了,他狼吞虎咽一般吃饼,大口大口地喝水。而邓刚则一边吃着,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今天在晋阳城里的见闻。
“张家这次损失惨重。留在祁县的族人以为这次匈奴人还会象原来那样,勒索几十石粮秣了事,所以按照老法子,纠集族中青壮守寨。结果匈奴动用数千人攻打,眨眼就破了寨子,尽掠资财而去,寨中男女老幼鸡犬不留。张肇半月前奔丧,听说到现在还脱不开身……”
邓刚所说的,乃是陆遥太原郡南部各家豪族的际遇。此番匈奴进犯,兵锋最北直达晋阳城下,所到之处烧杀掳掠,鸡犬不留。昔日与陆遥在汾阳中都亭聚会的十二姓豪族、三十四坞堡,足足有四成人丁夷灭于匈奴之手,其中三家大姓甚至被灭了族。
虽说这些豪族大姓都是些临难苟免之辈,与陆遥等人并没交情可言;可毕竟曾在一处会盟,不少人都混了脸熟。何况,全军上下都曾生受他们许多猪羊牛酒。听说他们的遭遇,三人俱都有些戚戚之感。
张氏族长张肇是当时率先向陆遥输诚的,事后被越石公授予了并州从事的职务。故而带领若干亲族居住在晋阳。也正因为如此,才免于全族夷灭的命运,算得上是不幸中的大幸。
“还有,郭家最是倒霉。先前因为聚众抵抗官军,族长以下被咱们杀了不少。剩余的族人被尽数迁到晋阳城里安置。岂料胡人兵临城下之夜,逆贼池早骚乱,郭氏暂居的宅子首当其冲,被悍匪肆意砍杀,阖族丁口又去了七成。我适才经过他们的宅院门口,里头忙着办丧事呢……”
邓刚顿了顿,突然拍了拍案几:“对了,突然想到,据说如今郭氏族长是原族长之女郭雍容,据说性子坚毅不下须眉。虽是弱质女流,亲手操办的丧葬礼仪一丝不苟,沐浴停尸、小敛大敛之类都不曾疏忽。”
陆遥咳嗽起来,似乎是被蒸饼里混入的杂质呛住了。他好不容易才将嗓子眼的碎渣子吐出来,大口喝着水,含混地问道:“郭雍容?”
据说,只要心情不是太坏,几个大男人凑在一起,总免不了谈到女人。陆遥等人也未能免俗。薛彤立刻就接上了话茬。
“嗯,我咱们在拓木岗那次见过的……”薛彤想了想,有些向往地道:“姿容甚美!”
陆遥点点头,知道薛彤说的是攻占郭氏坞堡次日,在拓木岗上将郭氏宗人明正典刑的时候。当时自己怕郭氏的女眷们惊骇,特意令薛彤出面,将她们远远带离现场。想来薛彤是那时候见着郭家女郎的。
他悻悻地哼了一声,心中暗自不屑:“要说姿容,我见识得比你这厮清楚多……”这想法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郭雍容可不是品鉴相貌的合适对象……郭氏亲属有不少死于自己手中,再去觊觎郭氏女郎的美貌,甚是无聊、也甚是轻佻。陆遥挥了挥手,把这念头从脑海里赶出去。
所幸沈劲那个老兵油子不在,邓刚、薛彤两个都是难得的正派人,很快话题又转到了别的方面。
陆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渐渐有些犯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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