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世看着玄霄子真人手上的那片奇异金叶,皱了皱眉,这东西既然出现在师兄手上,那必然是非同小可之物,但就是他见多识广,却也对那片流转着奇异金光的叶子毫无印象,沉吟片刻未果,宁远世向老道人望去,道:“不知师兄手上何物?师兄此言又是何意?”
玄霄子真人轻轻把那叶片放到桌面上,没有说什么,慢慢站起身来,重新走到那靠南的窗子跟前,望着碧波无垠的青天,沉默了好一会,方听到老人淡淡伤感的声音传来:“这是故人之物。”
宁远世脸色微变,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片金叶子之上,片刻之后,只听他压低声音,动容道:“莫非这是燃苦大师的佛宝?”
玄霄子真人负手于后,宁远世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从那有些萧索的背影上,却能觉得老人此时的心情似乎并没有因那几杯酒而有所好转。
“很多年前,在东海天下修仙大会上,一名佛宗僧人棋力惊人,在流波山上摆下棋盘,横扫当时玄门各派诸多好手,当时的我正值盛年,傲气凌人,于是与他对弈了三场,前两局胜负各一,到了第三盘仍难分秋色,因为一时的意气之争,我以剑意强行崩碎了棋局上属于他的一百零八白子,把那张棋盘佛宝生生毁去,然而那僧人却没有怪我毁去他师门祖传之物,反是微笑看着我离去。事后我静思当日之事,发觉自己身为一教之掌,却连这等胜负之心也放不下,就看这一点,虽然我与那僧人棋逢敌手,实质上在我拔剑的那一刻,我已经输了一着了。”
宁远是闻言微惊,以他的精明,自是不难猜出玄霄子真人话中的那位僧人是谁,只是他倒是没想到这位掌门师兄跟佛宗那位大师还有过这么一段争执的过往,他在蜀山的辈分只在玄霄子之下,连他也没有听说过这等事,想必那是年代深久的往事了。
“东海天下正道大会……”宁远世微微蹙眉,默默念了一声,心中倏忽一动,顿时醒起,这大会不是玄门千年一度的争鸣盛会么?上古时期百家争鸣,但洪荒战乱过后,千万道统凋落,诸圣精粹失传,修行界的进展历程几乎陷入了一个寸步难行的冰封低谷,时至今日,这东海大会,可算是仅余不多为修行界所完好保留下来的传统了,要论规模和渊源,就是玄门中的昆仑百年一度的蟠桃大会也不能与之相比,要知道,这可是修行界中唯一一个不分正邪诸道的共同大会,无论玄门,还是妖门,只要是天下间修仙的宗派门阀,都可以参与,可谓盛事中的盛事了,只是因为相隔太久年月才举办一次,方渐渐鲜为人知,但他们这些名门大派的元老,自然不会对此陌生,宁远世虽然没有参加过上一次东海大会,但或多或少也知道其中一些事情,当世四大正宗之一的冰岚云阁,如今在修行界的地位,似乎便是在千年前那一场大会上名正言顺真正奠定北正宗之位的。
说起来,算算日子,似乎这一届的东海天下修仙大会,似乎也离那千年将到的时日相距不远了。
宁远世默默转动着掌中小杯,压下了心中百般念头,静静听着掌教师兄慢慢述说着过往尘事。
“所以我追思自省,亲自上罗浮向那僧人请教,这一来一去,静心养性,修行境界自有了精进,但佛道之争在我们口中也从来没有落下过,不过时日久了,我跟那僧人倒也算是莫逆之交了,这片「菩提叶」,便是当年我带那孩儿下山游历经过罗浮的时候,那家伙相赠与我的。”
玄霄子真人那平和而缓慢的声音,说到这里,忽然有了一丝异样,不知是喜是悲,虽然微不可察,但宁远世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那孩儿是谁,这大衍峰首座自是心知肚明,不过听到这里,宁远世仍是忍不住吃了一惊,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望着面前那片金光奇叶,惊奇道:“这菩提叶,莫非是佛宗传说里那颗树上的叶子么?”
玄霄子真人呵呵一笑,背对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宁远世身子一震,面露愕然之色,饶是他多年道心静若平湖,此刻也不禁被这位掌教师兄的轻微动作惊得无法再保持冷静,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神情。他身为蜀山一脉首座,辈分又高,在玄门中可谓真正的高人,而宁远世在外人甚至蜀山中人眼中,性情虽然厌恶俗世,有些恃才傲物,但这却丝毫不碍他知识渊博的名声,否则当日六脉会武上,见到林辰与宁归邪交好,冰雪聪明如燕若雪、明筱倩两姐妹,也不会特意提醒林辰小心宁归邪这个人,言及他家传渊博,绝非一般的人物。
宁远世虽然身在道门,但自身对世间修仙界众道的钻研自有一番独特的见解,自是知晓佛门某些甚少人知的典故,而且几乎所有的佛家典籍都有记述,相传当年佛家之祖在树下拈花一笑,悟出了整个大千世界,佛家的本源思想从此而生,后来那佛含笑闭目,涅槃而去,同样是那棵树下,而那一棵树,后人尊其之名为“菩提”,菩提二字,在佛门中乃意为大彻大悟、明心见性,证得最后的大自在光明真意,广而言之,便是断绝红尘烦恼而成就涅盘的大智慧。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但那树却尊为“菩提”之名,由此可见,佛门中人对那树呵护到何等深重的程度,只是传说自佛祖圆寂后,那棵菩提树也一天一天的枯萎凋零,似乎草木有灵,也要追随着树下那个曾经微笑拈花的人一同往生极乐,最后那树风化成尘,只留下了七枚仍残留着不散佛性的叶子,这七叶后来自也被佛宗视为无上佛宝所供奉着。
大凡略有识之士,自知传说难以考究,不能尽信,但神秘面纱背后,终有最真实的一面,若眼前这片奇异叶子,真是那佛宗至宝菩提七叶之一,那宁远世对此感到惊愕,也是情理之中。
“大师他把这等佛门重宝交给师兄你,不知里面可有什么深意?”宁远世沉默了半晌,忍不住出声问道。
不想老道轻轻摇头,叹息一声,转身看着那片金叶,说道:“和老故友比起来,我的棋力或许能与他不相伯仲,但要说从棋盘上窥天意,我却是没有信心能与他比较一二,当年那夜在梵音殿中,他曾在棋盘上隐约看到了什么,要我把那孩子留在梵音寺跟他学佛一百年,却不肯告诉我何故,这等无理要求,我自是断然拒绝了,他叹了口气,只给了我这片金叶子,要我百年之内叶不离身,当时我怒在心头,返回蜀山后,也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把这叶子仍在一旁,眼不见为净。”
老道的声音越来越低,话到后来,反是微微的,笑了笑,脸上仿佛也有淡淡的黯然,道:“直到后来一切发生后,我重新找出了这枚菩提叶,看到上面忽然出现的四个字,这才知道,那一夜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也知道自己错失了什么。”
宁远世心头微凛,嘴角动了一下,望着这位须发皆白的掌教老人,忍不住道:“师兄你那时,到底看到了哪四个字?”
“后继无人。”玄霄子真人脸上现出一丝自嘲之色,随即消失,恢复了那云淡风轻的平静。
宁远世脸色微变,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那时才明白,我年轻时嫉恶如仇,手上杀孽过重,他要我叶不离身的目的,便是为了借助这菩提叶的佛性,消弭我心中暗生的魔性,以便在关键时刻,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致以作出后悔一生的抉择。”
“只是,锁妖塔前的那一剑,我终究还是劈出了。”
老道说到这里,沉默了下去,目光闪烁,怔怔出神,半晌后缓缓长出了一口气。
宁远世默然不语,蜀山当年那段被下令销毁了的往事,任何人在这位老人面前,也从来不敢主动提及的,哪怕是他。
沉默了许久,玄霄子真人回过神来,看着宁远世微沉的脸色,笑了笑,道:“话说回来,老道这次决定出山的目的,便是因为这菩提叶上再次出现了四个字,想必是老朋友最后留给我的话。”
宁远世心中一惊,沉吟了片刻,在老道的注视下,伸出手去,拿起了面前那枚叶子。
只见得淡淡佛光遮拢背后,那丝丝脉络分明的叶面上,正有四个以佛言呈现的金光小字若隐若现:“妖从西来。”
宁远世脸色变幻不定,片刻后倒吸一口凉气,猛然抬头看着面前老道,说道:“这也是大师他推演出来的么?可师弟我还是不明白,为何师兄要为此而下山。”
“在世人眼中,在你眼中,老道此番下山,必然隐藏着深意,或许很多人都会猜,然而却没有人会想,那只是因为很简单的一个原因,更没有人记得,玄霄子这个道号之前,曾经蜀山的羽若霄,是一个怎样的人物。”
玄霄子真人负手立在窗边,墨紫道袍飘在风中,淡淡笑道:“老道多年不下山,错过了人世间太多浪潮风景,甚至连这次浩劫,也只能守在蜀山一座草庐上静观云下世变,这样的人生,实在太乏味了,若燃苦的意思,便是为了告诉我,蛮荒一族将会自西袭来,那必然是千百年下来人世间最壮观的画面,大限将至的我,自然不愿意错过这最后一次的时刻,都说招摇无道乃上古妖神东皇一脉的后人,自妖化人不过百年光阴,却是人世间最强大的男子,我一直以来,倒是想亲自会一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