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仙

章三三九 佛宗大德,伽罗禅师

灵慧怦然心动,在风雨中沉思昼夜后,披衣而归,毅然把将要继任的罗浮佛宗宗主、梵音寺主持方丈之位禅让给二师弟燃苦,独身一人走下罗浮,于浩荡烟波中飘然远去,从此以师承法号“伽罗”为名,作一苦行僧人行走世间。

他决心收罗天下修真法门,一路苦行,走遍千山万水,拜访门派无数,因于世间各处除魔降妖有数,且行走世俗间,常与百姓说因果讲机缘,佛法精湛,德行无碍,备受百姓尊崇,声名始显世间。

然而道不同不相为谋,一个无门无派的佛门弟子,修行再高,声名再好,又如何能令各门道派甘愿把师门绝学拱手相授?

灵慧访山探幽,拜谒诸多修真宗派,他名声已显,各大道门以礼相待,却始终不肯对他言及门中修真修行之事,更不要说把那关乎门派兴衰头等之事的宗门真法告诉于他。

一腔热血,满心希望,却始终未果,他愁苦悲叹日渐枯槁,多年未露欢颜。

直到某年某日,灵慧苦行到西方天有「小昆仑」之称的妙真山大乘佛观上,当夜大雨不止,他于后殿静卧,细听一宿梵歌,忽想起了当年自己亦是在雨中禅心初动,飘然下了罗浮,这二十八年游历虽苦,却始终动摇不了他一颗佛心,他坚信世上无难事,一切困苦都是佛祖对他的磨砺,只要心中坚定,我佛慈悲,光明始终会眷顾着他。

第二天清晨,殿外依旧风雨交加,天光微淡,他细转经轮,走入风雨之中,湿衣敲响观中晨钟,撞击二十八声,方登堂入室,对知客僧说道要与观主方丈对坐辩难,并欢迎天下群道前来指教。

知客僧心中暗怒此人口气之大,妙真山大乘寺主持妙山禅师乃当世佛门大德,其名甚至不在罗浮山上那位已故方丈大师之下,你区区一个小辈,也敢口出狂言,正要出言相讥,没想对上灵慧一双直透人心的睿智眼眸,竟心惊不休,一时哑然,唯唯连声而去。

这场辩难持续了整整二十八日,灵慧从容不迫,意态安详,拈花而谈,言如莲花绽放于妙真山流云之间,对谈之时清风微拂,满山青树隐有百鸟朝鸣,走兽围观,引来世间诸方各道无数人前来相看。

最后那天,妙山大师当着天下人千万人面前感慨不已,自叹不如,亲言此人有佛法眼藏,涅椠妙心,他日必修成正果,龙象加身,并有将一生所悟倾囊相授之意。

没想灵慧一言不发,微笑摇头,走下山去,众人看着他一身污垢风尘的背影,无不动容。

此后伽罗之名,声名大噪于修行界,无人不知。

灵慧离开妙真山大乘寺,再一次开始了他的苦行之游,只是这一次,那些隐没于红尘世俗名山大岳之间被他拜谒过的道门,却无不被他妙语佛言所动,愿授于其门下修真法门。

其时正道虽然大昌,然而魔宗之风亦为势盛,此魔非传说中的魔族,亦非蛮荒妖族,而是指心术不正沉沦邪道之人所聚而自成的教门,乃天下罪孽之人之归处,魔教向来行踪隐秘,神出鬼没,暗中挑拔正道各派之间的关系,不知弄出多少腥风血雨,天下正道对此无不嫉恨不已,然而却始终没人知道其山门蛮山所在,对其无可奈何。

某年秋天落叶后,灵慧游历至极北苦寒荒原冰天雪地深处,见一座大荒雪山横亘天地,桀骜苍天,心中惊喜,走上其山。

七年后的春天,灵慧飘然下山,踏雪而去,从荒原归来。

魔教踪迹从此消失在世人眼前。

天下正道惊疑不定,多番猜度未果,直到多年后修行界忽然传出魔宗瓦解于一个苦行僧人手上的惊人消息,举世震骇,多方求证后,在荒原一呆多年,渐被世人遗忘的灵慧大师之名,再一次响彻天下。

天下佛门感念其德无量,尊奉其为新一代佛宗大德,门下弟子见之须执后辈礼。

玄门昆仑正宗亦念其功,奉其为记名客卿,得知灵慧苦寻道门真法,虽不知一个佛门弟子为何有此一意,但亦破例邀其观半卷天书「道藏」一夜。

虽然只是个没有实权的虚位,但灵慧亦成为了历史上第一个担任昆仑仙宗客卿长老之位的佛宗弟子。

其后当代蜀山宗主道阳真人赏其功业,同样邀请灵慧上山,让长门大弟子玄霄子与之坐而论道,激辩三天三夜未果,大赞其不仅佛心通惠,于道家一途上见解同样造诣不凡,奇才天纵,必成大器,准其入藏书阁「剑斋」观书一夜。

至于魔宗覆灭一事,没有人知道灵慧是怎样做到的,蛮山到底在哪里,其中又有多少法宝奇珍,无上法门,修行界惊喜之余,也慢慢忽略了这些事,纵使有有心人暗暗觊觎着,但灵慧行踪飘忽,神龙见首不见尾,纵使寻得到他人,以伽罗禅师如今显赫的声名,又有多少人敢当面问他那些事?

某年某日,灵慧重返罗浮梵音寺。

从当年在罗浮山雨中转山转水转佛塔一个一代正宗长门弟子决定舍弃一切,以无门无派苦行僧身份行走天下开始,到如今赫赫有名的佛门大德,整整一百年。

这凡人看来足以老来归去身化黄土的人间一生,这在修行人眼中转瞬即逝如沧桑一刻的时光,然而便是这么看似漫长又短暂的百年岁月,在这位佛宗弟子眼中,却只如平静春湖微起涟漪。

无论世人如何看待,灵慧始终宠辱不惊,他回到罗浮梵音寺的消息,除了昔日两位师弟,以及早已继任方丈之位的燃苦代师收徒的燃难、慧远、智光三位师弟,没有多少人知道,甚至整个梵音寺中,除了当年寺中长老以及小部分老弟子,几乎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在外闯出不世名堂的佛家高僧,竟是梵音寺正宗长门之后。

灵慧悄然回寺,一言不发重新回到静念禅院中闭关参悟,其时天下有名有数的修真功诀几乎被他网罗手中,不论正邪两道。

他拥有不世之天资,意图道佛两宗兼修,走出前人未走之路,以道瞒天,以佛顺天,最终抵达彼岸,跳出三界外,不堕轮回中,从此超脱于红尘苦海六道众生之上,他要实现师父的遗愿,他自己更有一个震世骇俗的想法,他要佛道相通终成无上大道,在这个世间建立一个真正的极乐净土,真正实现当年梵音寺史上那位先祖大师所发下的「众生皆渡,方证菩提」之宏愿,为此,他愿不惜一切。

然而,他却没有成功。

他在静念禅院中枯坐数百余年,日日夜夜对着万千佛道两家真法,却始终找不出他所希望的那条路来,日升月落,岁月流转,他看到的始终只有绝望。

他在绝望中苦寻希望,然而找到的,终究还是绝望。

他一身惊人修为,也因为兼修佛道两家的真法相冲,而引发严重的后果,身心俱损到不可弥补的程度,几乎身死道消。

用了一生,换来了这样的结果,值得么?

于是他开始质疑,质疑自己,质疑师父,质疑他千万个日夜虔诚所向的佛,质疑那个留下般若禅意,留下伟大而渺小根本难以实现的宏愿,留下让后人参悟长生之妙遗训的那个先祖。

他的心乱了,他的信念动摇了,他跌跌撞撞走出禅院,对一直候着苦劝不已的燃苦、枯荣两位师弟恍如未见,对天悲啸,老泪纵横。

那一刻,他想到的不再是令他几欲疯狂的佛道两家万千法门,而是当年行走世间之时在西荒大泽偶遇的一位青袍男子。

那男子叫招摇无道,也是他雨中悟禅,佛心开悟后,唯一一个没有被他妙佛奥理所感化半点,甚至反被其嘲笑的人。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明白,当时他与那人辩难不下,怒斥他沉沦魔道,劝其回头是岸之时,那个男子为何大笑一声,只问何谓魔道,便不再与他相辩,长笑而去。

何谓魔道?

心术不正,误入歧途者,为魔道。

心中痴著,执迷不悔者,亦为魔道。

当年那个雨夜,他走遍罗浮四百八十寺,自以为有悟。

却不知,从他飘然走下罗浮的那一刻,他已经入魔了。

当夜佛宗大德伽罗禅师,失魂落魄了整整一夜,白须陡长,面容枯槁,身心苍老到极点,随后他再一次走下罗浮大山,就此归隐不知所踪,遂渐被尘世遗忘。

人世沧桑,百年千年弹指而过,在如今世间的回忆中,还记得伽罗大师的名字,少之又少。

然而便是这极少部分老一辈中人眼中,当年那位伽罗大师身上仍然蒙着一层慈悲却又神秘的色彩,慈悲是因为他的所行所为,神秘则是因为无人知道他的身份来历,甚至到最后也只当他是一个长于尘世而不染的苦行僧,然而这样的一个本来籍籍无名的苦行僧,崛起却又过于惊世骇俗,光彩夺目的一生堪称传奇。

像昆仑、蜀山这样的名门正宗大派,自有如此绝世人物的记述,但也只是寥寥数笔,虽不详细,却极推崇,大意如此:

伽罗大师,来历不详,一生苦行觅道于世间,有大慈大德之悯人情怀,他某年某日于西方天妙真山大乘寺观雨而悟道,与妙山禅师辩难中拈花一笑,展现无上妙境,声名天下闻名。

其后某年,只身一人覆灭魔宗山门,过中不详。

后为昆仑奉为第一个佛门客卿,准其观半卷天书一夜。

后受蜀山所邀上山论道,其佛法精湛,于道一家同样别具慧心,语惊四座,当代宗主叹其能可悟世间所有法,特准其入剑斋观书一夜。

此后绝迹世间,再无踪影,可惜,可叹!

如此绝世的人物,天生其才,以前未曾出现过,也不知道以后可还会出现,吾编史于此,特写下此番憾言,留待后人——

“此身似历红尘海,一颗佛心乍时得,绝顶聪明矜世智,叹他于此总茫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