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仙

章一二一 一念成魔,大道本无情

遥遥数千里外,中原西方,遍地黄沙,一望无垠,极目而去,一条巨大的雪白山脉仿佛亘古巨龙一般,横卧在天地相接之处,云气飘渺,让人望而生畏,这便是被世人誉为仙凡相隔的昆仑山脉。

西方哉,巍巍昆仑,增城九重,上达瑶池幽境,下有万方弱水,乃天地间钟灵琉秀之所,尘世间几乎无人不晓这个自古以来便被传为“人间天上”的仙家之地,无数凡夫俗子慕名而来,却叹息而去,先不说昆仑的太一仙径,三界天小千世界,变幻无穷,一如蜀山的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旁人欲想上昆仑,便的穿过这太一仙径,这也是上昆仑的唯一道路,便是昆仑山脉之前,这片茫茫沙海,自古以来,不知埋葬了多少欲求天道,拜入昆仑的凡夫俗子。

昆仑作为修仙界玄门的一方巨头,镇守神州西荒之地,正是有了昆仑的存在与震慑,神州西极六合蛮荒之地的妖魔鬼怪,方不敢踏入中土之地,而昆仑弟子,多清心寡欲,远离红尘,尚德自律,避世精修。然而,昆仑弟子虽少在世间出没,但一旦出手,凭借手中三尺青锋,纵横山川,除妖荡魔,无不鬼神惊泣,因此,论及昆仑之力,世人皆谓深不见底,讳莫如是。

近数百年来,蜀山修仙人数虽空前繁荣,隐隐有天下宗派翘楚之势,但若论到实力,昆仑这个万古庞然大物,却是丝毫不逊于蜀山,修仙界中,玄门四方巨头,南方罗浮梵音寺,佛门重地,与世无争,而冰岚云阁,远在北荒,飘忽无踪,行事低调,唯昆仑与蜀山遥遥相望,分庭抗礼。

而此刻,天际间,一道黯淡无比的金光疾速而过,到达这片黄沙之地时,却是从半空中坠落下来。

一尊表面出现无数触目惊心裂痕的小鼎,也慢慢地从空中跌落到黄沙之上。

看着师父那虚弱的几乎化作虚影的阳神,云天风心中又惊又恐,整个人浑浑噩噩,虽然,已过了多天,但那日雷灵山上所发生一切,却仿佛梦魇一般,在他心中缠绕不去,至此,这个心高气傲的昆仑少年,方真真正正认识到,原来自己也不过天地间的沧海一粟,原来,这天地间真有那等上古凶物的存在,那道浩瀚磅礴的三色天雷,不仅把自己的骄傲劈的粉碎,更是把自己彻彻底底惊寐了,一时间,这个少年心中不停回荡的,并非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师父的死活,而是一股浓烈无比,占据了整个三魂七魄的滔天妄念,那样的力量!苍天之下,兆兆人之上,谁不渴求?

这一刻,什么长生成仙,什么大道飘渺的话儿、自小便被贯注的观念,全抛之脑后,这个昆仑少年自感受到那种煌煌天威,蓦然惊寐——那些飘渺的话儿,自古以来,有多少人能做到?修仙界所记述的数千年正史以来,有谁能飞升过?世上岂有神仙哉!所谓的神仙,也不过是那些道行强大到足以影响天道运行的人罢!

少年不禁心驰神往,倘若自己也达到那样的高度,那个时候的自己,站在云端之上,俯瞰这个苍茫人世,会有怎样的感想?一想到这,云天风的心便砰砰直跳,随之而来的无穷无尽的欲念,可是,自己会有那样的一天么,他也知道,自己的资质,在昆仑中这样的人比比皆是,而自己唯一的优势,也不过拥有着炼丹人的天赋吧,比起琼华宫那个众星伴月的年轻师叔来说,那道鸿沟,似乎是自己永远都不可能逾越的,突然的,一个胆大包天的邪念,跃上了心头,云天风顿时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无量天尊,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邪念!

听到天药子那轻不可闻,虚弱无比的呻吟声,云天风颤声道:“师父,前方便是昆仑了,你老人家可坚持住啊。”

云天风心急如焚,他知道,天药子被天雷几乎打的形神俱灭,不仅肉身尽毁,连阳神也到了频临消散的地步,人道期的修仙者,虽被称作半仙之体,神通广大,阳神不灭,便能夺舍重修,但面对那等煌煌天地之威,人道期修仙者也不过蝼蚁一般的存在!阳神大道,仙凡第二步,但也并非不死不灭的存在啊,遇上远超于自己境界的打击,一样会被打的形神俱灭,这一点,自古以来那么多修仙者渡劫失败,身死道消早便证实了,或许,只有那传说中的渡劫仙人,对上那样的浩然天威,方有一拼之力吧。

渡劫仙人?

一想到这里,云天风那股热血不禁又涌上心头,先前那个邪念,仿佛种子发芽一般,在心中扎根,破土而出……

……

天药子此刻心中苦涩无比,肉身被毁,阳神巨损,那丝天雷之气更如跗骨之蛆一般,无时无刻地毁噬自己的阳神,仿佛不死不休一般,天雷正气,自古以来便是所有神魂的天敌,更可况这不是一般的天雷,而是迈入三清道境第一清大赤天太清境时所要面对的三色神雷啊!三九天劫,可是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并非自己不思进取,而是自己尚有自知之明,以自己的潜质,能达到人道期,已经是极限了,不然也不会费尽心思去炼制那颗「天元神丹」,以致落得如此下场,没有了肉身,便是自己的阳神再强大,对上这毁灭性的雷霆气息,魂飞魄散,也不是迟早的事情的罢。

此时此刻,天药子方清醒过来,又是懊悔,又是黯然,便是让自己成功炼成「天元神丹」又如何?对上这等天地雷霆,自己便有勇气去抵抗么?渡劫仙人,是多么遥远又多么神往的存在啊……或许,穷毕生精力,也不能到达那个境界了……天药子叹息一声,记忆深处,那两个身影仿佛又出现在眼前。

多少年了,三百年前,还是四百年前,依稀还记得当年,琼华宫那个家伙,与蜀山那个疯子约战昆仑之巅,一个白衣如雪,一个一剑绝尘,最后竟引召来天劫,弹指惊雷,在天劫中飘然而去,没有人知道胜负,只是,从此玄门中便多了两个渡劫仙人,那一战震惊了整个修仙界,可谓惊天动地了……自己也是那个时代的人,却只能仰视。

这个世间,谁愿意郁郁一生?谁不想活的多姿多彩,万人瞩目?

长生之路,大道无穷,同等的成就,必须承载同等的代价,从没有捷径抑或精彩可言,这是一条寂寞大道,只是,当无数枯燥的时间堆积的实力,展现在某些瞬间,发散着灿烂璀璨的夺目光华,让自己的身影,在那个时代中留下浓重的一笔,这样的辉煌,谁不愿拥有?

只觉阳神逐渐衰弱,神识也渐渐朦胧,天药子回顾一生的风风雨雨,突然有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沧桑和不甘,自己便是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不泛起一丝波澜么?

可是,如今还有什么办法呢?除非夺舍重修……

等等,夺舍重修?突然的,天药子仿若回光返照一般,双目回复神采过来,无比复杂地看着眼前怔怔发愣的爱徒。

自己这个徒弟,资质虽不算绝佳,但在玄门中也属于百里挑一的人才,最重要的是他天生火行旺盛,更炼出三昧真火来,这可是自己也惊艳的天赋啊!自己虽是炼丹人,却没有这等炼丹人的天赋,平素炼制丹药,也不过借助了九龙神火鼎的离火炼丹,若没有九龙神火鼎相助,即便他空有一身炼丹经验,也无补于事。

倘若夺舍了云儿的肉身,那不仅自己的炼丹术能更进一步,便是道行也能更进一层吧,虽然重头修炼,但自己已炼出阳神,再次踏入人道期,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恰恰这副年轻的身体,拥有的便是时间啊……

修仙界可能因为少了谁而失色,却不会因为少了谁后就不再是修仙界,此时此刻,谁会想到,这玄门正宗,昆仑仙宗的师徒俩,竟是各怀鬼胎?

……

云天风不傻,相反云天风是心机极重的少年,这种城府,远远超越了他的年纪,他怨恨昆仑所有人,包括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天药子,他死也不会忘记那一年那一天,他六岁,当他成功炼出三昧真火起,整个昆仑都轰动了,无数的赞誉,只因为指尖上跳动的那一丝火苗,昆仑八宫的师尊,都对他报以无上的期望,炼丹人的地位,在玄门中是崇高的存在,这一点,他从那时起便知道,而他也因此欢跃无比,从那一刻起,他便知道了,昆仑这年轻的一代,他将会是天之骄子。

然而,没等他回过神来,所有人,包括师父,都被那个枯坐三界天寂玄道之巅,一朝悟道,拔起那尊镇界仙宝的八岁孩童所震惊,那个小孩,琼华宫新收的弟子,慕容龙幽。

仿佛做了一场梦一般,当他醒来的时候,却发现一切都变了,彻彻底底的变了,他便像一个优伶,时哭时笑着,也不知道着悲喜是自己的,还是一种怜悯,当所有人的目光落到那个众星伴月之人身上时,有谁注意到那时站在琼华宫大殿之中,孤独得紧握着拳头的小孩?

从来到这个黄沙漫天,荒无人烟之地起,和刚刚对上了师父那复杂的眼光,云天风便知道了师父心中的打算,他装作六神无主的模样,也成功地瞒过了天药子的双眼。

“风儿,过来为师身边,或许,过了今天,你便看不到师父了,让我好好再看你一眼。”天药子温声道。

这突然而起,从来没有过的师徒温情,却让云天风的心中,如刮着凛冽的寒风一般,满腔热血,渐渐冷了下来。

“师父……!”云天风悲戚一声,却是后退几步,然后,在天药子愕然中,地上那个真冥仙鼎,神光骤然暴起,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已把他的阳神吸入鼎中。

“孽徒!!!你敢欺师灭祖!”天药子惊恐一声,仿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这还是他所熟悉的徒儿么?

那双扭曲而冷漠的脸,嘴边那抹嘲弄的邪笑,让任何人看到的人不寒而栗,这分明是披着人皮的妖魔,哪里是人!

“天元神丹最后一味药天地雷煞,可以用修者的阳神代替,师父,您便放心去吧,徒儿会铭记您的教诲。”

云天风突然疯狂地笑了起来,没一会却咳嗽起来,那张脸!从煞白到通红,眼里泪光闪动,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突然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冷漠地转过身去,滔天烈焰,从九龙神火鼎缓缓升起,虽然只有短短的几息,那凄厉无比的咒骂声,慢慢停了下来。

……

干燥而凛冽的狂风刮过,扬起了漫天的黄沙,那一抹焦黑的痕迹,便悄然地被淹没,茫茫沙海中,被埋葬的白骨,偶尔被翻露出来,空洞的头颅,张开的嘴,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或许,漫漫黄沙之下,总有相拥的白骨,只是,却没有人会记得曾经的风华绝代和年少轻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