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寿礼有毒?孟大奶奶,你别乱冤枉人!”青儿下意识地维护何当归。
商氏镇静一笑,慢慢道:“这么多人在这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难道都是冤枉她吗?清宁郡主,你不用狡辩了,快将你下毒的经过从实道来!”
青儿发了怒,挺胸叫嚣道:“不懂就不要胡说八道,她从来都是救人的菩萨,一辈子也学不会怎么害人。再说了,苏夫人的病还是她治好的呢,她生怕下人研磨的不仔细,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做药,最后所有大夫全束手无策的病也让她给治好了。诬陷她下毒,你们有证据吗!”
商氏死盯着青儿的脸,扭唇一笑,缓缓打开一个精致的印花金字盒,里面盛的正是何当归的寿礼,四丸“葆春红丹”。商氏冷笑问:“七弟妹,这可是你进献的寿礼?”
“正是。”何当归把炸毛的青儿拉回来,平静应着。
“你还有何话说?”商氏有些得意。
“暂时想不到。”
平淡的口吻,好像对方问的不是一份有毒的寿礼,而是一头萝卜一瓣蒜。她这种处变不惊的态度,往往让对手感觉泄气,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不平衡。出力很大,却得不到反弹的回力。
商氏咬牙说:“既然你痛快承认了,我也给你个痛快,来人!将清宁郡主关起来,待寿宴过后再处置!”
其他下人还有犹疑,商氏身后立的两个婆子却不由分说,走上去扭了何当归的两条胳膊,手里还亮出预备好的绳子,想将她五花大绑。
何当归岿然不动,同时暗劲一震,两个婆子一个向左跌倒,一个向右翻滚,口里大惊小怪地叫着。
商氏皮笑肉不笑地问:“七弟妹这是什么意思?嫌老人家们绑得不好,要外面的侍卫进来绑两道才好?”语中的威胁意味明显,试想,这里的宾客们如果见证了何当归被侍卫捆绑,何当归以后还怎么见人?
何当归满面无辜,困惑地问:“大嫂子的问话才叫人好生奇怪,您让人关我、绑我,我不敢分辩。以郡主之身,老老实实地站着凭粗手粗脚的下人绑缚。这么多人在这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难道我弹她们一个指头了吗?她们自己站不稳跌倒,难道还嗔怪我不成?”她从不轻易动武,这还是头一回用武功对付普通人。怪只怪商氏的奴仆太嚣张,乱手乱脚,胆大妄为,她绝不受这样的侮辱。
商氏无言以对,又命令丫鬟们去绑何当归,几个丫鬟交换视线,都不想去冒这个险。七奶奶唇边那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让人打心眼儿里发憷。
“她是投毒谋害婆婆的人,”商氏斜挑着丹凤眼,目光依次掠过在座的年轻媳妇,“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多叫上几个人,将这女人给拿下!”
陆氏犹犹豫豫地说:“这不太好吧?还是等婆婆来了,请她定夺吧?”
商氏用金护甲在桌面上刮了一道浅痕,用令人不愉快的声调说:“婆婆的身子虚弱,怎禁得住生这样的气,咱们所有媳妇全在这里,连这点小事都不能为婆婆分忧吗?何况还有客人在场,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我们无能,连个犯人都捉不住?”
青儿气得够呛,没想到孟家脂粉锦翠里还有这么一号败类。她右臂一横,隔开丫鬟与何当归,冷笑质问:“你们查清楚了吗,这就抓人!”
商氏讥讽地说:“廖小姐再豪迈大方,也要等嫁进我们家里再来过问我们的家事,请先一旁歇歇去。”
里面越闹声音越大,终于把经过门口的大爷孟贤给引来了。
“这里出了什么事故?”孟贤进来就拿眼瞪商氏,压低声音责备道,“不好好陪着客人,为什么事吵得天翻地覆?外面几位来贺寿的王爷、侯爷全都听见了,你存心要扫大家的兴是不是?”
商氏委屈地说:“大爷怪我干什么?您也问准了再怪。婆婆做大寿,妾身一千一万个欢喜,也想顺顺溜溜过一遭,可才刚惊然发现,七弟妹进献给婆婆的寿礼药丸中有毒药。要不是王姨娘发现的早,这药送到婆婆那里,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王姨娘是跟何当归一块儿进门的媳妇,二爷孟颀的侧室。被商氏点名后,王姨娘才向前一步站,福身说道:“清宁郡主的药丸的确有毒,毒死了一只白雀。”
说着玉手一指,众人的视线随着她的指尖,落在一只仰天翻肚皮的蓬松白羽雀儿身上。雀儿大睁着眼睛,蜡质红爪微微蜷着,圆润的胸口失去了起伏,似乎死不瞑目。
“到底怎么回事?”
远处又响起一个男声,并有两个锦衣华服的男子朝这边走过来。一个是燕王朱棣,一个是宁王朱权,一个英伟倜傥,一个金玉之质,步履齐整,走在一起说不出的般配,怎么看都是一对关系极好、手足情深的兄弟。
说话的是燕王:“寿宴还没开始就先闹出了‘命案’,须得让人好好查清楚,是谁存心跟孟家和保定侯夫人过不去。”
孟贤连忙面带笑容地迎接二王爷,歉意道:“惊了殿下的驾,实在惭愧得很,家里出了点儿小事,纯属无知妇人之争,请两位殿下外堂用茶,让生员亲自奉茶赔罪。”
燕王却好像故意想将事情闹大,在道旁的一块横卧青石上一坐,掸着袍角,用不赞同的口吻说:“孟老大你太大意了,本王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有人声称清宁郡主作为寿礼的药丸被投毒,这可不是一般家常小事。”
“可是……”孟贤恨铁不成钢地点着商氏的脑门说,“这分明就是拙荆在搅事,似这等还惊动了王爷,我们都诚惶诚恐。”
“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吧,”燕王脸上笑眯眯的,好像在跟大家聊天,“最近京中已发生了超过十次投毒案件了,最近的一起,竟然发生在皇宫大内,还毒死了三名宫娥。皇上震怒,并责令本王彻查投毒案,本王正苦无头绪,出来参加寿宴散心,没想到再遇投毒案,本王来得真是巧!”
“可是……”孟贤面有难色。
有道是,知妻莫若夫,一进来看见里面的阵仗,他就疑心是商氏捣鬼弄出的这件事,跟燕王口中的投毒案扯不上关系。如果深入查下去,不过是暴家丑而已。
但燕王不知真憨还是装憨,正襟危坐,然后跟堂官审案似的,开始问话了。“孟刘氏,你来回话,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是怎样的?”
四奶奶刘氏一直都坐在后面瞧热闹,突然被燕王殿下点名问话,不知所措地站起来,讷讷答道:“就是……我们亲眼看见,白雀啄了一口药丸,然后就翻肚皮死了。清宁郡主这时正好回来,大嫂就让人绑下她,等宴后再处置。”
燕王目光扫过地上的粗麻绳,以及何当归事不关己的神情,突然一掌击在青石上,发出一声爆响。他本人也怒气冲冲地暴喝道:“岂有此理,清宁好歹也是本王之女,这般离奇的事发生,她明显也是受害者之一,你们怎能说绑就绑?这条麻绳就更古怪了,难道孟家的人赴宴还备着绳子不成?”
燕王路见不平一声吼,吓得一院子女眷瑟瑟发抖,有几人还露出了类似心虚的表情。
青儿见燕王的态度是偏着何当归的,对他印象立刻大好,插嘴道:“谁说不是!她们一口咬定寿礼有毒,话还没说明白,商大婶的贴身奴婢突然就从腰里摸出绳子,二话不说就绑人,比演戏还顺溜,简直像提前彩排过的。要我说,这就是司马光之心,路人皆知!”
“孟商氏,你有什么可说的?”燕王带着余怒问。
青儿说商氏等人在做戏,何当归冷眼旁观,倒觉得燕王发脾气才是真的在做戏。燕王看上去比较维护她,但眸底零零碎碎的算计,却叫人不得不防。如果有可能,她倒宁愿面对商氏而不是燕王,前者是啄人的老鸹,后者却是胃口滔天的猛虎。
商氏抖了一抖,佯作镇定地说:“绳子是下人一直随身携带的,燕王殿下明鉴!寿礼是清宁郡主赴宴之时,她自己抱着盒子一步步走过来的,妾身如何能预先知道里面有毒,又如何提前准备绳子?殿下不要被廖小姐的话迷惑了,这位小姐在京城是出了名的爱开玩笑,我们都不拿她的话当正常人的话听。”
青儿暗啐一口,觉得商氏这女人的脸皮有够厚的,最后还说到自己头上了。刚要跟商氏理论一下,说事儿的时候就好好说事儿,不带这样人身公鸡的,居然拐弯抹角地骂她不说人话!突然感觉胳膊被人一扯,青儿回头,何当归正好带着神秘古怪的笑凑近,贴着耳朵跟她如此这般的交代了几句。
燕王又问从头至尾保持缄默的当事人:“清宁,你怎么不为自己辩解?”
何当归绕着地上的死鸟走了半圈,单指撑着下巴,一边思考一边分析道:“这是见血封喉的落雁沙,宫廷秘制的毒药,不过其配方早就流传出来,许多大户人家的宅院里、藏污纳垢之地都有这种东西。我做的‘葆春红丹’遇水而化,遇铁而黑,可以肯定,药丸已被人动过手脚,大家不信请看——”
玉手缓缓托起药盒,请燕王和众夫人们过目。
她娓娓道来:“药丸刚做好时,红、圆、香、美,入口即化。但现在呢,形状变形,底部颜色发黑,明显是被人用沾水的铁器触碰过。毒也是下在表层的,如果刮去表层,用银针试毒,内部是没有毒的。”
“那也不能证明郡主的清白,因为在药丸外面下毒的也有可能是郡主你。”说话的人是段晓楼的母亲,葛夫人,显然是在故意刁难何当归。
何当归却早料到别人会提出这样的疑问,抿嘴一笑,不慌不忙地说:“如果我下毒毒害自己婆婆,首先不会下在自己的贺礼中,其次不会在药丸中下毒。因为只有最拙劣的下毒者,才会选择将毒药下在茶水、药丸、水果这三种‘见毒死’的东西中。以茶水为例,在座的夫人都是品茗高手,应该很清楚,一点水温和冲泡手法的改变,都会影响茶水的颜色和口感。药丸则比茶水更娇贵,现在又黑又臭,一看就是次品,婆婆怎肯服用?”
燕王颔首道:“甚有道理。”
另一方面,宁王一直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株山茱萸后,沉默得像一道影子。此刻,他突然发问:“药丸放在盒中,固封保存,怎会被雀鸟啄食?”
被问到的夫人们一愣,对呀,天上飞的雀儿怎么会无缘无故吃到盒中药丸?
王姨娘迟疑地说:“刚才有人夸奖郡主炼制的药好,我们都很好奇,想见识一下,后来不知是谁,就把锦盒打开了。”
“这点现在已不重要了,”何当归却出人意表地笑道,“我突然注意到了另一件事,各位请看你们手中的茶水……恕我直言,那水的颜色很怪,似乎被加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敢问,今日宴会的茶水是谁烹煮的?我的药丸有毒,毕竟没毒死人,但各位手里的茶水,你们都饮用过了吧?”
话音一落,女客们娇呼连连,商氏的面色大变。青儿却掩口遮笑,心道,谁比谁不要脸,要比过了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