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当归”三个字不及防扎了一下段晓楼的耳朵,扎得生疼,以致他愣到高绝走到桌边,喝完一整杯茶,他才问:“什么马?哪儿来的马?什么时候栓在门口的马?”
高绝喝着茶,摇头说:“不知道,我上趟来是走的密道,去是走的后院,我怎知道何当归的枣红马是什么时候栓在哪儿的。不过,既然马在,人必然也在吧——段晓楼你见过她吗?我刚好有事要问她。”
“枣,红,马。”段晓楼重复着这三个字,仿佛要将这三个字肢解,瓦解,熔解,进而转换成另一种旁的意思,比如皂虹麻,又或者是别的什么见鬼的东西,总之一定不是枣红马,一定不是何当归将枣红马借给杜尧,一定不是他误以为的那种情形,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
可是,墙角边横卧的蒋邳突然应声睁开眼睛,虚弱地瞄一眼段晓楼,虚弱地咧嘴一笑:“咱们小店门口只一匹枣红马,是杜尧从一名‘蒙面’的十五岁少女手中夺来的,段少,这一次,你终于可以对何当归死心了,咳咳,她现在是杜尧的女人了。”
“噼噼啪啪!”
大厅中央的地板骤然凹陷一块,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深得令人眩晕的幽黑深洞,从洞中一先一后跃出两个男人,第一个是方才从气窗冲入云霄的雪枭十三郎。他在地下模模糊糊地听得“何当归……杜尧的女人……”,并不知就里,可是出了地道,与光明重逢的一刻,他突然恍然大悟了:“没错,那小美人,自报家门说她是‘一针见血’何当归,还拿着针……何,当归?好像还在哪儿听过这名字。”
第二个从地道里跃出来的人,是陆江北。他匆匆吩咐着:“我接到线报,十里坡周围有几股异动,极可能是敌袭的征兆,他们一定是想趁咱们元气大伤的时候来一回黑的,等正式开始擂台战的时候,咱们就不再是威胁,冲云雕,你快去楼上唤醒所有人,叫他们排出战列,重伤者居中,中伤次之,轻伤在最外沿,段少你和廖少、蒋毅为我掠阵,我需……”
话语一顿,他听得蒋邳口中嘀咕“何当归”,更看到蒋邳满身的累累伤痕,低呼一声:“小蒋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伤成这样?何小姐?她,同意帮咱们的忙了吗?”说着,他上前,右掌覆上地上人的面门,责备说,“你的‘无相心’怎可除去,伤得这样重。”
蒋邳咧嘴笑道:“伤是小伤,切磋一场长了不少见识,小爷甚好,不好的是段少,对吧,段少?”陆江北的手过之处,蒋邳的面上出现了半张冰面具,晶莹粲然。
段晓楼僵立到如今,从他听见“杜尧的女人”这五个字开始,忽而他从一座无生命迹象的冰雕变成一座被赋予生命的冰雕,原地冲身而起,又猝然“扑腾”落地。原来,一场无谓的生死大战耗去了他全部的体力,如今,他已是强弩之末,不穿吴缟了。
不能飞,他挣动着去爬那一道残缺大半的木阶,爬了五阶从中缝漏下去,半晌没了动静。
陆江北惊诧回头:“他又怎么了!闹肚子?”首次注意到客栈中的残破景象,陆江北皱眉不悦道,“我才离开一会儿你们就闹成这样,你们什么时候能成熟点。”
雪枭福至心灵,仰头大呼:“啊!想起来了!段少的心上人……”声音倏地落下,变成口型,“叫何当归,那个,杜尧……”
高绝的眼皮一掀,没睡醒的脸上有了点精神,也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原来借马给杜尧的人就是何当归,唔,她也来了?她现在在哪儿?我有事找她。”他看向雪枭,后者嗫嚅无应答,面有土色。
另一个知道全部经过的蒋邳猛咳,大笑道出真相:“杜尧捉了个蒙面少女欢好,已过去大半日了,就在二楼的水晶阁,那少女就是何当归!她和杜尧好了,哈哈!就在咱们头顶上!”
伴随这声嘶叫,木阶之下,碎木屑之中的段晓楼突然又会用轻功了,他弹地而起,直冲往回廊尽头那扇木板门,一掌碎门。
门碎之后,他立在门外,裹足不前,再次变成一座无生命迹象的冰雕。第二个上去的是陆江北,上去后,亦是定在门口,一步都不能往前进。第三个是高绝,黑影如电,激射到陆江北身后。第四个是雪枭,远远缀在后面,不敢看房中光景。
气氛压抑得有如地狱开启的先兆。
“水晶阁”是别称,与水晶毫无关系,其实是一间藏有上千本经书的藏经阁。经阁正中有一张大床,略有倾斜,是后搭上去的床,与经阁的书卷气息迥然不同,床周没有帐幔,只高高挂了一圈珠帘。珠帘下面睡着一个男人,是杜尧。
他应声睁开了眼睛,懒洋洋地看向门外。他斜搭着一条薄被,赤裸着上身,精壮的胸膛上有汗意。他唇边带笑,一脸餍足,不虚此生,死而无憾的诡异样子,仿佛一个百岁老人临咽气时的表情,虚弱到了极致,也满足到了极致。他因何而露出这样的表情?
离床三丈远的地方,跪坐着一个身着黑色夜行衣的少女,长发披肩,铺满一身,还铺散到了地上。她的肤色白得不可思议,雪白,莹白,苍白,只有双颊略有红晕,让她的表情惊慌之中带一点羞涩。没错,她看起来略有惊慌,却在佯作镇定,那一双如林间小兽般警惕的眼睛左看右看,非常局促不安。
还有,她襟前的第一颗纽扣掉了,虚虚掩着领口,隐约可见颈口那一点雪白肌肤。还有,她来的时候裹着的那一件银灰羽缎斗篷被一撕为二,扔在她身后不远处,夹层中的鹅绒飘散一地,有的还沾到了她的长发上。
她果然是何当归。果然是美貌惊人,当得上“明初第十一美人”的美得没有任何遮掩的何当归。她……他们都来晚了么?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何当归将滑下的如瀑长发拨到耳后,率先打破了沉默:“那个,抱歉,我不小心撞到书架,然后,就撞掉了这么多,我马上就摆好,摆得跟从前一样。”声音紧张局促,像绷紧的琴弦,划过某些人的心脏。
听着这没头没脑的风马牛不相及的悦耳的声音,门外四人首次注意到,她铺散在地上的长发下面,隐约露出四五本书。不过,这该死的见鬼的跟现在的情形有一文钱的关系吗?
她摆摆小手,解释说:“我一不小心就撞掉了,什么都没看,真的,不信你们问他!”手指向床上一脸陶醉的杜尧。而杜尧只是静静凝望着她,目光甜蜜温柔。
于是,某些了解何当归的人得出初步结论,何当归经历巨大创伤,可能是失心疯掉了。而杜尧占了天大的便宜,欢喜得近乎疯掉了。这一切就发生在他们头顶上,只消一句话就能能阻止的事,没有人去做,于是,这一切就在他们头顶上发生了。
段晓楼的双目爆出两道惊人的异芒,倏尔动起来,后面的高绝和陆江北一左一右抬手搭上他的肩头,却没有一人抓住实物,只是晚了须臾一瞬,段晓楼整个人就已往床上的杜尧扑去,立掌为刀,寒气暴涨。或许,他身后那二人也并没有真心拦着他的意思。雪枭紧闭上双目,不敢去看。
“蓬!”
劲气交接的闷响声,在水晶阁中来回激荡。
攻击一方当然是段晓楼,可接下他这一掌的人,竟然是——何当归!段晓楼撤后半步,不可置信地瞪着床上人,那个将杜尧护在身后的少女,她?!她?她!她……
“咳咳,咳咳咳!”何当归用左手手心压在右手手背之上,双手接了重伤状态的段晓楼的全力一击,从他的夺命掌刀下救了至今一动不动的杜尧。她的右手虎口当场裂开,鲜血四溅,洇染了一大片床单,左手按住她的胸口,又咳了两声,每咳一下就有一些鲜血滴落在她的襟前,洇在黑衣的布料上,倒不十分显眼。
她一边咳一边坚持把话说完:“别……别杀他,他,受了点伤……请帮他治伤。”她垂着眼眸,看着地板,把这些话讲完,躲避着段晓楼的眼睛。
陆江北和高绝对视一眼,没人上前帮她口中那个“他”治伤,杜尧受伤了?他受了什么样的伤,让玉手挠伤了背脊?事实上,他们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吓到了,何当归帮杜尧硬挡下了来自段少的一掌,可是她还活着!不论是伤重到何等地步的段少,全力一击的一掌都是密不透风的死亡旋风,何当归她是从哪儿找出了一条缝隙,可以从里面逃出来,还救下了杜尧的命?
何当归左手紧按着起伏的胸口,虚弱地躺倒在杜尧的身侧,求助的目光落在高绝脸上,唇边溢出汩汩鲜血:“高大人……寒冰真气,有毒……怎么解毒?”
高绝走上前去,而陆江北比他尚快了一步,从怀中摸出一个绿瓷方盒,拔开盖子,从中拈出一枚龙眼大的漆黑药丸,喂进了少女流血不止的口中。陆江北运气于双掌,一前一后护住了她的心脉和后心,轻轻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救他?”
“还能为什么?”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廖之远倚在门框上,笑言道,“继失身之后,又失心了呗,你们要杀的人可是她的相公。”
锦衣卫众人皆沉默,何当归沉默,独杜尧一人在微笑。
“真的吗?”冰面具之下,段晓楼面如金纸,“他说的是真的吗?你跟杜尧之间……其实什么都没有,对吧?”
何当归依旧沉默,沉默地垂下了枯蝶般的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