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之远原本正斜倚在窗框上,诧异地端详着眼前这个“比平常最让人讨厌的时候更加让人讨厌”的高绝,不明白他怎么挂着一脸的“有人欠了我一万两”的暴躁神情。话说话说,自己上次好像真的欠了他一百两银子的酒钱……廖之远的猫眼骨碌一转,心虚地瞄了一眼高绝,糟了糟了,他不是来讨账的吧?老高啊,咱们大家可都是过命的交情,差点儿没拜把子的好兄弟,不用把帐算得这么清楚吧?
没等廖之远腹诽出什么结果,高绝手上的空酒坛就紧紧地擦着廖之远的耳廓飞过去,“砰”地一声落在院中,而且不偏不倚地落在上一堆碎片的上面。
廖之远揉一揉疼得火辣辣的耳廓,再次火冒三丈地大吼道:“草!你的脑袋让驴给踢了?扔个破酒坛子竟然用上暗劲,你是不是真气多得没处使啊?”就算他要讨那一百两银子的酒账,也要坐下来好好谈嘛,怎么能一上来就动粗呢?不过话说回来,自己这个月手头实在有点儿紧,而且自己现在还有求于他……
想到这里,廖之远清清嗓子,态度很温和地对着正在面壁的高绝的后脑勺说:“高兄弟,昨天我接到阁主传信,说你此次扬州之行的任务超额完成,阁主他非常满意,在信里笑得简直合不拢嘴!狠狠地夸奖了你一顿呢!对了,信中还附上了下个月你要干掉的人的名单,既然你现在心情不爽,不如我念给你听了解解气吧!”
“……”
“凤阳金大虫,珠宝商人,年五十四,特征是鼻头有黑痣,附画像一张……淮安许三雕,大雕镖局总镖头,年四十九,特征是左手没有食指,附画像一张……湖州马耀祖……”廖之远抑扬顿挫地念着“要干掉的人的名单”,那种津津有味的语气还让人以为他在念什么通俗小说的“人物介绍单”。
“……”
半天过去,廖之远终于念完了名单,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半晌,廖之远有些讪讪地开口道:“高兄弟,听说你这个月有十二天长假,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出行旅游的计划呢?”
“……”面壁的身影纹丝不动,仿佛已经睡沉了。
廖之远硬着头皮继续说:“今天天气真冷啊!我听人说北国已经下了第一场雪了,啧啧,那雪花好看得就像是……呃,就像是美人!对,没错,你看见了那美丽的景象,就会立刻联想到你见过的最美的女人!高兄弟你也知道,咱们应天府地属南方,隆冬季节才下一点点小雪,还没落到地上就化了,出一趟门就迸得靴筒上和袍服下摆上到处都是泥点子,实在是恼人的雪啊,可那北国的雪就完全不同了……”
高绝腾地从卧榻上坐起来,咬牙切齿地低吼:“你有屁快放,放完了就滚!”
廖之远被吼得呆了呆,不过当下也顾不上计较对方恶劣的态度,连忙走到卧榻旁边,俊脸皱成一个苦相,软声求道:“有件事想托你去办,呃,是一件我的私事,交给别人我都不放心,所以高兄弟,高大哥,拜托你一定要帮小弟这个忙!”
“什么事?”高绝冷淡地说,“我最烦管乱七八糟的闲事。”
廖之远挤出一个笑脸,努力忽略对方不友善的态度,郑重其事地宣布道:“是关于我妹妹的事,她现在身处危境之中。”
“又是女人的事?免谈!”高绝断然拒绝,“好了,话你已经说完了,没别的事就快滚吧!”
廖之远忍住揍他鼻子的冲动,虽然早就清楚高绝软硬不吃、闲事不理的个性,可没想到这老小子一点商量的余地都不给!好歹他们也是差点儿没拜把子的好兄弟,有过一起在刀尖上打滚的交情啊!廖之远想了想,厚着脸皮说道:“姓高的,你不记得了?有一年我们去凤阳办案,跟一群蒙面人打了一架,我还替你挨了一刀,你不懂得什么叫知恩图报吗?高小子,你好好想清楚,你这是和救命恩人说话的态度吗?”
高绝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冷笑:“可在这几年里,我救过你更多次,少救一次你都没命站在这里说话了,说到知恩图报,我们倒可以掰着手指头好好算一算。”
廖之远扑过去一把揪住高绝的衣领,将鼻尖凑近他的死人脸,咬牙切齿地问:“姓高的你说,我们算不算朋友?朋友有难,该不该帮?”
“朋友的女人,免谈。”高绝把脸扭开。
廖之远简直哭笑不得,捶胸顿足道:“老兄拜托,我说的是我的亲生妹妹,不是我的女人。”
“那也是个女人。”
“姓高的,你当真见死不救?”廖之远发出最后通牒。
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高绝重新倒回卧榻上,发出徐徐的鼾声,明显是在下逐客令,“见死不救”吗?这种程度的词用在自己身上,只能算是赞美。
这真是狗咬刺猬,无处下嘴啊!廖之远做个深呼吸,脸上重新挂好微笑,只见他从怀中慢慢取出一个袖珍葫芦,缓缓拨开瓶塞说:“好香啊好香……”身为多年死党,他完全知道高绝的软肋在哪里。
果然,室内的鼾声消失了。
廖之远心中一喜,又不敢表露在脸上,凑近葫芦嗅了一下,他露出一个陶醉的表情:“实在是好香!此酒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尝!无论怎么闻都是——香啊……”
高绝半坐起身,斜瞄一眼那只小葫芦。根据目测,葫芦中的内容还不够他喝一口的,可是真的好香!那是什么酒,自己竟闻不出来!是距离太远的缘故吗?高绝不满地瞪着廖之远,开始讨价还价:“就这么一点儿?你再小气也该有个下限吧,算了,先拿来让我验验货吧。”
上钩了!廖之远心中高兴得几乎内伤,极力板着脸说:“这是我的宝物,心情不好时才拿出来闻一闻,谁说过给你了!”这话倒是发自真心的,如果不是为了自己那个爱闯祸的妹妹,别人连葫芦把儿葫芦皮儿都休想摸一下。
不给?高绝当下也不含糊,毫无任何预兆的,他整个人瞬间出现廖之远近前,左手食指和中指直点廖之远的双目,右手紧随其后,探向那个小小的葫芦。一切都是突如其来,廖之远也没料到高绝会这么无耻,慌不迭地向后避开,但是那只来抢葫芦的右手仿佛是带着吸力的,沾上了就再也甩不开了。廖之远坚持抵挡了一会儿,又怕弄洒了他珍贵的酒,只好放了手。
高绝坐回榻上,把葫芦举到鼻上嗅了嗅,仰头一口就喝干了。金黄的小葫芦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嗖”的一声被丢进窗外的花丛中。高绝打了个哈欠,“咚”地倒回床上,不久又发出了徐徐的鼾声。
廖之远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现行打劫犯,那个死人脸竟、竟然一口气喝光了自己珍藏的佳酿!那可是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才偷……呃,千辛万苦的劳动所得啊!不过自己也不是省油的灯,如果不是对这头猛虎有深刻的了解,自己又怎敢与虎谋皮?
“很好喝吧!虽然我一滴都没舍得尝,但是只闻酒香也让我陶醉不已了。”廖之远长叹一口气,忧郁地自言自语,“以后没有了葫芦,我该怎么办?难道从此之后,我再也闻不到那个味道了吗?”
床上的高绝也没有真睡着,因为那酒实在太好喝了。可恶,怎么会那么好喝!高绝仿佛感染了一些来自廖之远的忧郁,难道从此之后,自己再也喝不到那种酒了吗?难道从此之后……自己再也见不到那双潋滟明亮的眼睛了吗?
“不过,还好还好!”廖之远突然又换了一种轻快的语调,说,“我家里还藏着两坛呢!嗯,我上辈子一定积了很多德,这辈子才能有那么一个心灵手巧的妹妹。”
“两坛?!”高绝从床上弹起来揪住廖之远,力气大得几乎让他窒息,“在你家里?”
“对啊。”廖之远一本正经地眨眨眼。
高绝这次变聪明了,谨慎地问道:“那是多大的坛子呢?”潜台词是,不会又是一个很袖珍的酒坛吧?
廖之远用双手比了一个芒果大的轮廓,笑嘻嘻地在高绝的眼前晃了晃说:“有这么大。”
“我要,”高绝扯住廖之远的袖子摇晃几下,干巴巴地说道,“给我。”这种类似恳求的话,能从高绝嘴里说出来已经非常难得了,通常高绝想要得到一样东西,唯一会使用的手段就是抢。
廖之远无辜地摊摊手:“可是那酒不在我手里,我只有那小小的一葫芦,还被你抢走了,所有的酒都在我妹妹手里。你不知道啊,她最喜欢藏东西了,喜欢藏金子藏银子藏宝石藏锅藏碗藏酒藏肉,被她藏起来的那些东西连狗都找不到!我也想要那些酒,可是根本找不到啊!”
“山猫,你不是哄我的吧?”高绝怀疑地眯起了眼睛,打量着一脸善良无害、表情纯真无邪的廖之远。
“怎么怎么,你还信不过老朋友?实不相瞒,其实这些酒是我妹妹自己酿的,而且天底下就只有她会酿这种酒!”廖之远豪气冲天地重重拍着胸脯,保证道,“只要你找到了我妹妹,把她毫发无损、活蹦乱跳地送到我眼前,我让她再酿十坛送给你!”
“你是说,那女人会酿酒?”
“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以本人的信誉担保!”
“你根本没信誉可言。”
“你这死人脸……”廖之远咬牙压下怒火,给对方摆事实讲道理,“我家虽然没你家富贵光鲜,可也是京城铭照坊的一个宅门大院,上有老下有小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还怕我赖你的酒吗?”
高绝沉默了一会儿,考虑着这只山猫携酒潜逃的可能性有多大,终于,他开口了:“你说吧,那蠢女人究竟闯了什么祸?连你也摆不平?”
宾果!高绝愿意插手,这表示妹妹的一条小命保住了,自己悬着的一颗心也可以放下了。虽然高绝是个冷口冷面、目中无人、面目可憎、沉默寡言、傲慢自大、不爱交际又讨人厌的嚣张死人脸,但是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可靠的家伙了。廖之远从怀里拿出一张地理图,指着东北方向说:“我妹妹在这里失踪了。”
“长白山?你自己怎么不去找?”
“我很想去啊,可是阁主刚给了我一个十万火急的任务。当然啦,什么龟毛任务也比不上自己的妹妹重要,最主要的原因是,只要我妹妹看到了我,她就会逃跑的。”
“逃跑?”
“对啊,因为她现在正在离家出走中。”
“走就走,还找她干嘛!”
“唉,我也知道女大不中留呀,”廖之远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可我就生了这么一个妹妹啊,而且,长白山是什么地方啊?我那如花似玉的妹妹,还不马上就成了什么狗熊老虎和大象的盘中餐了!啊啊啊,我可怜的妹妹……”说罢,廖之远捂着脸嚎啕大哭。
高绝才不会相信山猫的眼泪,他粗鲁地打断震天响的哭声,郑重声明道:“十坛酒,都要用这么大的坛子装。”说着,他用双手比划了一个西瓜大小的圆形。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