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时已近年末,气候寒冷,黄河上游开始封冻,须得陆行到杭渠才能乘舟扬帆,直下江南,如此来往南北自然缓慢。游灿又没想到向雍城侯府借猎隼送信,虽然遣人急行,好歹在年前拿到伏氏同意让女儿女婿回秣陵的信笺,但这时候也已经到腊月尾了。
而白子静看了母亲的信,也同意一起去林家劝说林家回江南。
——章老夫人自己其实是不愿意长住长安的,向来人说物离乡贵,人离乡贱,这两年在长安住着,老夫人越发觉得这话得理。
林家在江南震城也算得上一方望族了,可在这长安,算个什么?光是为了儿子媳妇,老夫人这两年就没少赔礼赔不是。当初是为了林鹤望心绪不稳,怕他回了震城受到嘲笑做出轻生的事情来,那时候林鹤望膝下无子,他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老夫人还怎么活呢?
但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数年,林鹤望的脾气却越发乖戾,渐渐的老夫人的话也说不听了,媳妇又那么没用。章老夫人再爱儿子,但从长远考虑,再在长安住下去,即使林家的产业撑得起林鹤望的花天酒地,可孙辈就要可怜了。
而且几年来林鹤望渐渐往破罐子破摔的路子上去走,根本不管膝下还有一双子女的前程。章老夫人年岁既长,也不喜欢北地的气候,早有把精力放在栽培孙儿孙女身上,趁着自己还活着,悉心栽培孙辈,还能给这一房留点指望。
要栽培林瑰娘和林宝,到底还是回震城去才能定定心心的,不然在长安老夫人提心吊胆着儿子又惹是非还来不及呢,何况长安物价高昂,同样的开销在震城可以把这姐弟两个养得金尊玉贵了,在长安也不过是过得平平罢了。最重要的是当初匆忙北上求医,产业都是草草交代了族中代为照料,这几年来,还不知道被侵吞糟蹋成了什么样子……
现在白子静和游灿一起登门来委婉的建议林家不如回去,章老夫人也觉得是个台阶。但老夫人却不想去秣陵,对于游灿这一点的建议一口否决了:“林家世居震城,这几年为着给鹤望治伤才在长安客居,如今既然要回去,当然是回祖宅了,那儿一些产业,走时托付给叔伯房里,总也要回去谢谢他们。”
游灿柔声道:“老夫人说的甚是,只是四姐夫……”
章老夫人现在听到儿子也觉得头疼,就打断道:“好几年没有回去了,鹤望料想也想见一见亲戚们。”这就是下定决心要回震城了,老夫人的坚持对游灿来说不奇怪,章老夫人在震城也是一方人物,可自从到长安来,上上下下的脸色却看了个遍,老夫人城府深沉,嘴上不说,心里哪有不腻的?
震城离秣陵虽然不远,然而因为儿子怕人耻笑就抛弃家业,老夫人又不是没孙子,为了孙子她也不肯放弃震城的产业的。
只不过游灿却笑着道:“老夫人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想,四姐夫虽然受过伤,然而从前可是崔山长的高足,当年乡试名次也不低的。山长如今年岁长了,非常的想念诸多弟子,前几日,还提过想念四姐夫呢!”
她这番话说的虽然委婉,但章老夫人已经会过意来——这是说让林鹤望进怀杏书院做先生?寻常人家请先生教导子弟,这样的西席地位有高有低,但一度号称天下第一书院的怀杏书院的先生,那是极荣耀的了。
就算在长安,朝官提到怀杏书院的诸师,措辞也极客气的。
对于已经没有办法走科举之路、然而也不能操持其他贱业的林鹤望来说,这实在是条出路了。
——这个主意却不是游灿的本意,而是伏氏想方设法弄出来的,为此还到游家求了一回——毕竟女婿一味的胡闹,受苦的也是女儿。伏氏想的是林鹤望若是能够到怀杏书院去教书,先不说门下出几个进士也不难门庭兴旺,比如崔家的崔清含,可不就是靠着叔父崔南风,中榜之后风生水起?
就说林鹤望即使在书院一事无成,但他也是怀杏书院出来的,还是山长弟子,进了书院总归不好经常出去眠花宿柳花天酒地了罢?若是如此,林鹤望能够收心好好的教人,纵然不能振奋家族,好歹也不会往败家子的路上走。
游灿虽然心里觉得林鹤望到了怀杏书院怕也未必能够改过自新,因为崔南风年岁长了,如今根本是教不动人了,也未必能够管得住林鹤望。再说崔南风弟子遍天下,能有多少心思放在林鹤望身上呢?然而伏氏这么要求,白子静也看了信,也觉得拿这个做理由让林家先留在秣陵,等林鹤望在怀杏书院里调整些日子,最好能够有些好名声了,然后再回震城更体面——当然最重要的是白子静也认为胞姐白子华还是和娘家在同一个城里方便照顾的好。
章老夫人略加思索,就动了心,爽快的答应下来去秣陵购置产业落脚,当然,直接到秣陵落脚的只会是林鹤望等人,老夫人心里已经盘算把聪慧也有点记事的长孙女林瑰娘带着,亲自回震城去看自己这一房的产业,那些产业虽然托付给了其他房里,这几年肯定会被侵吞和算计,但总归契书都在老夫人手里,最多明面上的利润被抢走,这几年江南风调雨顺的也不可能全拿掉,亏损的那些只要不是太过分老夫人也不想计较了,但却是教导孙女的好机会……
把回去之后要做的事情粗略一算,章老夫人觉得白家的提议很是时候,再听白子静问起林鹤望这些日子在什么地方,临近年关了林家可有什么需要帮手的时候,心知林鹤望必然又出去勾栏之地了,心里暗叹了口气,章老夫人简直想要立刻收拾东西离开了。
但如今一来年关就在眼前了,二来,黄河封冻,陆路太过颠簸——遇见大风雪,根本走不了。与其被困在路上,还不如在长安住到明年春天,冰河解冻之后南下,从从容容的放心。
毕竟在长安左右都住了这几年了,也不差这么几个月,儿子媳妇都不能指望的情况下,章老夫人更不会拿自己和年幼孙辈的身子骨儿开玩笑。
劝说章老夫人极为的顺利,白子静和游灿也如释重负,看了看时辰不早,也就告辞而去。
他们走的也巧,马车才出坊门,林鹤望也回来了。只是此刻长安已经落过两层雪,白子静这边把车帘掩得紧紧的,未曾看到,车夫也没留意,反是林鹤望在青楼里饮多了几盏酒,又骑着马,认出是敏平侯府的马车,晓得多半是到自己家去的。
常到林家来的,都是游氏等女眷,林鹤望如今喝得酒气熏熏,不宜见长辈——何况他的伤是游煊所为,对游氏等人总是不太喜欢,又记恨着当年卓昭节似乎有厌恶自己损伤后的容貌之举,觉得既然对方没发现自己,不须下马见礼这是最好不过了,当下一提缰绳,避到道旁去了。
但回到家里,还是向章老夫人打听了一下:“母亲,今日敏平侯府的人来过?”
章老夫人淡淡的道:“方才有人告诉你了?不是侯府的人,是子华的弟弟和弟妇。”
“原来是他们?”林鹤望皱了下眉,当初在怀杏书院,他的前程被认为在白子静之上的,如今白子静好整以暇的温书备考,自己却……
察觉到儿子情绪的低落,章老夫人也有点不忍,她觉得游灿说的既然林鹤望已经不能科考了,索性去教导学子也是不错的,总归也是体面的行当,就说出来安慰儿子,道:“今日我与他们商议过了,开春之后,咱们就回秣陵。”
“什么?”林鹤望脸色立刻一变,道,“为什么?”
他立刻想到,“莫非侯府容不下我们在长安?”
“侯府是什么人家,要不想咱们在长安当初咱们能进得了这长安城?”章老夫人皱起眉,训斥道,“你打哪儿听来这些琐碎的话?真是不名所以!”章老夫人不是真的对儿子被毁了前程就这么放得下,可她更担心儿子心里的怨怼不能消除的话,以后迟早有一天会惹下不能惹的麻烦的——当初林鹤望去欺侮游家的外孙任慎之可不就是有些癫狂了才会那么大胆子?
所以她只能处处说好话,“是亲家想的周到,这长安花费比江南不知道高了多少,而且气候也坏,哪里比得上咱们江南的水土养人?这几年住下来,我越发觉得身子骨儿不对劲了!早就想回去,只是一直有些恹恹的没定日子,今儿个子静和灿娘过来说亲家写的信,我觉得你岳母说的也有道理——瑰娘和宝郎就要开蒙学东西了,长安这边聘个西席既贵又麻烦,还是回了江南,咱们本乡本土的好打听。并且子静明年下场,不管中不中,莺娘总要被接到他们身边的,如此你岳母腾出手来,教导两个孩子,她也能帮把手。”
然而章老夫人这么说,林鹤望思索着,却是冷笑不已,道:“难怪要咱们回秣陵,这还不是要看白家的脸色吗?”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章老夫人虽然有引导儿子处处往好的地方想的打算,闻言也有点生气了,“你岳母这是全心为你考虑!她的女儿她会不知道吗?根本就是个扶不起来的东西,你不好,她的女儿能得好?她怎么会害了你?”
林鹤望哼道:“母亲,咱们若是要回江南,为什么不回震城?凭什么到秣陵去寄人篱下?”
这几年来,这还是林鹤望第一次提到要回祖宅,不管他心里甘心不甘心,好歹是愿意提了,章老夫人倒是松了口气,恢复了温和之色,道:“你说的也对,若非你岳母的建议,我也赞成既然回去,当然是回咱们震城的。”这才道,“但你岳母说,崔山长很是想念你,我听那意思,是想你回书院里去……毕竟山长这两年身子骨儿一直不好,连游家那几个孩子都不能教导了,你总归是他以前的得意门生,教导书院里那些士子是足够了的,所谓……”
林鹤望眯起眼,道:“去书院教诲学子?”
章老夫人没察觉到儿子的异常,还觉得亲家这个建议不错,欣然点头道:“可不是吗?怀杏书院在整个大凉都是名声赫赫,倒也不算辜负了我儿的才华。”
“……母亲已经答应他们了?”林鹤望用力捏了捏拳,才沉声问。
章老夫人道:“是呢。”她终于发现儿子脸色似乎不大好看,诧异之下,想了想道,“你若是实在不愿意去……那咱们还是直接回震城?”
林鹤望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平静的道:“这两年在长安也受了卓家不少照顾,走之前,理当登门致谢,母亲年岁长了,从前总叫母亲操心,我看……这回还是我与四娘去罢。”
章老夫人呆了一呆,不意他忽然懂事起来,又听林鹤望道:“如今正是年关,恐怕卓家正忙着,正月里咱们再去。”
“难道是心里有了奔头,一下子就变好了吗?”章老夫人总归是把儿子往好处想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么想时,心里有着隐隐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