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昭节堪堪换好衣裙,外头初秋进来禀告:“宁大娘子与宁四娘子过来了。”
“请她们进来罢。”卓昭节对着铜镜照了照,轻掠鬓发,道。
宁瑞澄和宁瑞婉这会已经换了一身府里拿出去的家常衣裙,鬓间也插了两支珠花,只是卓昭节的身量与她们不大一样,衣裙难免不是很合身。但现下也没人有心思留意这个了,姐妹两个眼眶都微微红肿着,显然更衣时又抱头哭了一场。
但进了来,宁瑞澄却还是强撑着气势不肯露出怯懦之态,道:“父亲母亲当真无事?”
“先坐罢。”卓昭节淡淡的道,“若是有事,祖母是长辈,长公主府里不至于有什么大变动。这侯府,不说披麻戴孝,到底骨肉至亲,总也要去人剑南帮忙扶灵回来罢?这事情,瞒得了你们可瞒不了朝中,你看这府里现在像是有事的样子吗?”
宁瑞澄沉吟了下,道:“我知道我说的话你未必相信,但我确实是信了宁顺忠的话才来的。”
“宁顺忠的事情,等沿着官道去寻他的人回来了再议。”卓昭节平静的道,“你们挂心大伯父和大伯母,心里乱,这我知道。所以我要劝你们冷静些,不然,也就枉费我今儿个在府门前不追究下去、请你们进来了!”
宁瑞澄呼吸一急,被宁瑞婉几次示意才按捺下去——合着卓昭节这故作施恩还没完没了了?!
然而如今人在屋檐下,她不得不忍着气,依言与宁瑞婉坐了,卓昭节冷不丁一句:“大姐你说这回是被宁顺忠蒙蔽了,若是这样,我看大伯父大伯母倒是凶险了!”
“什么?!”宁瑞澄和宁瑞婉才被卓昭节之前的话稳住,顿时齐齐变了脸色!宁瑞澄更是差点没跳起来!
“大姐也是为人父母的,还不知道做父母的心吗?总归什么都为子女考虑的。何况大伯父和大伯母本来富贵,现下流放剑南,虽然念着祖母,那儿的官吏不至于怎么苛刻他们,但心头总也是失落的。我没有旁的意思,但我想这一年来,大伯父和大伯母定然是心头积着郁气的。”卓昭节神色郑重,沉声道,“我方才就说了,这次朝中接到剑南八百里加急禀告大伯父和大伯母、并诸位堂兄是染了瘴疠——虽然未必就有事,但两位堂姐请想,若大伯父和大伯母知道了两位堂姐今日所为,会怎么想?”
不待宁瑞澄和宁瑞婉回答,卓昭节已经继续道,“自然要为两位堂姐担心!现下这儿没有外人,我也就实话实说了,长辈们的事情咱们不便多言,然而咱们两房之间不和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虽然是骨肉亲情,可难免也有疑心的时候。尤其大伯父和大伯母如今心头抑郁,恐怕更容易想窄了。今儿个两位堂姐做事如此的卤莽,大伯父和大伯母担心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我想这个也很难说的。”
宁瑞澄与宁瑞婉脸色煞白道:“这……这怎么可能?!父亲母亲也不只咱们两个女儿,还有二郎他们……还有咱们的侄儿……”
卓昭节的意思,当然是她们今日如此不智的到雍城侯府来大闹,消息传到剑南,宁战和欧氏担心女儿被二房借机打压,到那时候,念头一偏,索性求死——以让子女得长公主怜恤——宁瑞澄和宁瑞婉都是嫡女,向来得父母珍爱。
尤其宁瑞澄膝下子女成行,她自己就是为父母讨公道也不忘记把子女安排好的人,由己推人,怎不相信卓昭节的此番提醒?
何况宁瑞澄也听出来卓昭节没有明说的那一层意思:今日自己和妹妹宁瑞婉上门来闹,因为宁战和欧氏这会还不知道生死,所以理亏的当然是自己姐妹。可一旦宁战与欧氏死了,那……自己这边总归就有几分道理了。
宁瑞澄和宁瑞婉当然是宁可受委屈,也求父母安好的。然而……
延昌郡王一派呢?
他们会放过这个难得的算计真定郡王的机会?尤其是圣人许诺“夷旷、夷徽”后?
想到此处,宁瑞澄提到兄弟们语气也出现了动摇——假如宁战和欧氏死在剑南,不管是怎么死的,痛失长子的长公主,有极大的可能会把剩下的孙儿曾孙召回长安罢?毕竟宁战已经被夺了祈国公的爵位,本身也被流放,对于延昌郡王来说,他的用处已经不大了。
至少在本朝是不大了,若以他的性命换取一个反击真定郡王一派的机会。已经被逼到几近山穷水尽地步的延昌郡王一派,岂会因为祈国公多年来的匡扶就手软?
宁瑞澄生长国公府,嫁的夫家公公官职也不低,丈夫亦在仕中,最清楚夺储这等大事上,凭什么阴损毒辣的手段用不出来?
这一瞬间,她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本来她对宁顺忠这伺候了祈国公大半辈子的老仆会背叛自己合家实在感到难以置信,只是卓昭节提到宁战、欧氏未死时态度坚决,这才将信将疑,但如今却想到:“当初父亲还在长安时,那老仆虽然是下仆,仗着国公府之势,却是等闲京官都不敢得罪的。如今跟着父亲到了剑南,在长安锦衣玉食惯了,谁知道会不会生了二心、为人收买?若是二房这边下手,父亲也许防得紧,可延昌郡王……父亲到了剑南,也未必和他们断了联系,恐怕还会叫这老仆接送信使……难道这老仆就……就是那会被收买的?”
没有宁顺忠披星戴月赶到山南哭诉二房斩草除根,趁着雍城侯世子妇诞下双生子,纪阳长公主大喜过望、二房地位正稳固无比之时对大房悍然下毒手,宁瑞澄也不是随便什么人撺掇两句就会连夜赶路到长安、披麻戴孝上门闹的。
——可这一切,却正是他人所设之瓮?
宁瑞澄心头一阵凉透,暗道:“若是如此,那……那岂非当真如这卓氏所言,是我们姐妹害了父母兄弟?!”
她又想到,“二房也好,真定郡王也罢,早就是占着上风了。尤其如今父母兄弟都被放逐到剑南,罪名还是谋害祖母,这不孝忤逆的罪可不是新帝登基就容易赦免的。毕竟祖母是太子殿下的嫡亲姑母啊!父亲既然已经落到了这样的地步,照理来说,二房和真定郡王确实没有必要再赶尽杀绝……尤其二叔三月里才在孙儿孙女的满月宴上向圣人进言过——我怎么就这么糊涂,看那宁顺忠是老仆,竟是连剑南都不去,就跑到这长安来?”
宁瑞澄越想越懊悔,越想越心惊,又怕害了父母,又怕被二房清算,禁不住身子都微微颤抖起来!
卓昭节冷眼旁观,将她这番变化看在眼里,便淡淡的道:“我虽然和大姐没见过两回,但素来都听十娘说大姐是个精明的人,大姐之前是关心则乱了,如今且静下心来想一想,我说的到底是胡言乱语或危言耸听呢,还是当真如此?我比大姐年幼,论阅历论城府论心思,这长安城里怕是没几个认为我能和大姐比的。大姐你说是不是?”
宁瑞澄此刻已经是心急如焚,也没了端着大房嫡长女的心思,放缓了语气,道:“九弟妹,现下看来,真是我误信了那宁顺忠,冤枉了你们二房!四娘她也是被我勉强拖来的,这事儿究竟是我引起,回头祖母和二叔要怎么罚,我都担了!”
她摆手止住宁瑞婉,恳求道,“只望二叔念着嫡亲骨血的份上,救咱们父母一救!”
惟恐卓昭节拿乔,宁瑞澄哽咽着道,“如今父亲母亲即使回了长安又能怎么样呢?总归不可能再回国公府的!若二叔不喜欢,让父亲母亲在京畿颐养,咱们一辈子也记得二叔的恩惠了!”
卓昭节兜兜转转的把话转到了这儿,却是不端架子了,她和颜悦色的递过了帕子:“大姐这么说话,可就太见外了。我也不瞒大姐,之前圣人收到急报,当即就叫了父亲去告知,消息传到祖母跟前,往日的事情,大姐比我这个进门不到三年的人更清楚。大姐说,祖母能不百味陈杂?因了这个,所以这几日才没心思见九郎,这也是祖母疼大伯父大伯母、并几位堂兄堂嫂,大姐你说是不是?”
宁瑞澄这会根本没心思听这些话,她张了张嘴,然而卓昭节又立刻道,“父亲在回祖母之前,就求了圣人派遣御前侍卫并太医院最擅长驱除瘴疠的太医星夜赶往剑南了。”
她着重强调,“侍卫都是圣人亲自点的,大半父亲都不认识,太医也是圣人选的。”
这就是说去剑南救治宁战合家的人都在圣人手里了?圣人把长公主当半母看待,无论如何也不会在长公主还活着时杀了她的长子的。
卓昭节应该不会撒这样的谎,这件事情回头出去打听一下就晓得真假了。
宁瑞澄深深吐了口气,拉着宁瑞婉一起起身——但卓昭节已经先一步拦住了她们:“大姐和四姐若要谢,但请去谢父亲,我是什么都没做的。”
这时候就该给台阶,趁势把方才的芥蒂除去了,她温柔的一礼,道,“说起来我还要与大姐赔礼,方才,我也是心急了,居然对大姐动了手。实在是不应该,大姐若是还气我,但请随意动手还回来,我决计不敢怨怼的。”
说是这么说,不管是局势还是眼下二房对大房施的恩,宁瑞澄再心高气傲,再不通情理,又怎么可能当真动这个手?她只能苦涩一笑,道:“不能怪你,糊涂的人是我,亏得你……把我打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