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城侯在翠微山的避暑别院紧挨着行宫,占地广阔又风景独好——说起来也还是靠了纪阳长公主的光,长公主疼爱幼子,膝下统共也才二子。先帝与今上都因长公主故,让祈国公与雍城侯的别院家宅都尽可能的挨住长公主——长公主的别院选址能不好吗?
这座名为丹葩馆的别院出了西南角门过一片松林是长公主的避暑别院曼徊山庄,隔着一条山溪,就是原本属于祈国公的产业,自然,如今已经被抄没了。
既然是山间别院,少不得要依山而建,占些山岚风景。
叫卓昭节意外的是,别院的后院,是一片颇为广阔的池水。池畔种着芦苇茭白,熏风吹过,婆娑可爱。池中睡莲点点,红黄白紫,色泽各艳。水清见底,透过睡莲的间隙,就可以清楚的看到水中灵活游动的极矫健的锦鲤,赤白黑金四色俱全,在骄阳之下望之真是缤纷一片。
卓昭节当下就在回廊上看得住了脚,惊喜道:“怎么这许多鱼?”
宁摇碧得意道:“鱼算什么?你看四周水汀,像不像江南?”
卓昭节闻言,再认真看了看,道:“是像,不看别处,只看水畔,倒像是青草湖一样了。”
“可不就是照着青草湖另外修整的?”宁摇碧微微一笑,道,“我想你偶尔会想到江南,有这么个湖看着也能高兴点。”
卓昭节脉脉看向他:“你这人!陛下叫你到翠微山来盯着行宫那边的休整,你怎么先把自己的宅子给修了?”
话是这么说,语气却温柔得滴出水来。
宁摇碧却含笑道:“谁说这是才修建的了?你看这四周像是才弄过的样子吗?这芦苇茭白可是长了好几苒才能有这样的葳蕤,更不要说这些锦鲤才下去时都只是鱼苗呢!”
他微微而笑,“是打从我回长安起,就使人把这儿改了。”
“……你呀!”卓昭节听得心头柔软成一汪春水,伸指在他胸前轻轻戳了戳,甜蜜的说不出话来了。
宁摇碧笑着道:“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定然能娶到你的,可不得提前预备好了?”
两人在回廊上执手相看、含情脉脉,隔着池子,斜对的雍城侯看得却是冷哼了一声,虽然没惊动隔池的小夫妻,也叫身后的下人立刻屏息凝神。
雍城侯背着手,凝神片刻,道:“过会去把九郎叫到书房来!”
本想陪着卓昭节一起规划别院器物安置的宁摇碧很不情愿的被雍城侯叫到跟前,一进门就催促道:“父亲有什么事快说,我还要回去归置东西。”
“这些事情,有媳妇在那儿不就成了?”雍城侯坐在书案后,慢慢翻着本古籍,不冷不热的道,“后院之事,你一个男子处处插手,像什么样子?更何况娶进媳妇来,不就是主持中馈?她什么都要你帮手,这算什么?”
宁摇碧警觉道:“父亲寻我到底想说什么?”
“你们如今业已满月,你该好生想想前程了!”雍城侯见儿子开门见山,晓得他不好糊弄,索性把书一放,亦是直截了当,道,“之前你不是许诺婚后会好好读书?如今的局势你自己也清楚,靠着你祖母和我,现下护得住你,往后可就难说了。你不要指望月氏那边能起到多少作用,你那些舅舅恨你母亲和苏史那恨得紧,有多恨你你也清楚。之前你大伯一家被流放剑南,现成的理由可以落井下石提起你母亲多次险遭大房毒手之事,尔后顺理成章的不愿你祖母伤心难过,又无法对你母亲交代,所以要扶棺西去,趁势到月氏避风头……如今你祖母和我还在,你那些舅舅恨你归恨你,到底也不敢把你怎么样!这样你趁机在月氏发展壮大,打下根基……以后即使是延昌郡王登基,总也能进能退。”
他看了眼宁摇碧,虽然说着数落的话,但语气里倒也没有多少真正的埋怨,只是道,“但你既然选择了留在长安,再这么纨绔下去,你自己想一想后果!”
宁摇碧道:“我理会的,只是今儿个才到别院,容我歇一晚可好?”
“你不要想方设法的往后推!”雍城侯警告道,“圣人的身体你不是不知道!局势剧变……约莫也就是这么几年了!我如今却是后悔答应你娶了那卓家小娘子了,自她进门以来,你时时处处惦记着围着她转,半点正事也不做!所谓温柔乡是英雄冢,这话用你身上一点也没错!我早就教导过你,不可如此浅薄,为美色所迷惑!未想你这样不争气!你若再这样围着她转,休怪我令她自返家门,免得耽搁你前程!”
所谓自返家门,便是要休弃卓昭节了。
宁摇碧闻言脸色一沉,道:“昭节没过门的时候,我也没怎么做过正经事,怎么她一过门,我不求上进全成了她的错?父亲堂堂长辈,要教训儿子,是天经地义,却挑着儿媳妇欺负,很得脸吗?”
“你这个逆子!”雍城侯早就知道这儿子忤逆,然而宁摇碧一向说话肆无忌惮,虽然知道,可每次还是要被他气得死去活来,这一次也不例外,他差点没把跟前的书案踹翻,腾的站起身来,指着宁摇碧大骂,“我这么做是为了谁?你但凡争点气,不是那等只会窝在后院里卿卿我我的人,我何必多这个事?那卓氏被休回去,那也是你害了她!”
宁摇碧轻蔑的道:“倘若夫婿不争气,就要把妻子休回娘家,这天下有多少人家能不分离?再说我不争气,父亲骂我就是,总是盯着昭节不是,这算什么?人家长辈都盼望着晚辈夫妻和睦、恩爱和谐才能放心。怎么父亲却总是见不得我与昭节处得好?难道当年你待母亲不好,也不容许我待昭节好?这是什么道理?”
雍城侯气得几欲吐血!
“你……你!”他颤抖着手指,指着独子,正待说什么,未想宁摇碧却施施然的抢先道:“明儿个起我会好好念书……这是我答应昭节之事,自不会耍赖。至于我怎么待昭节,就不劳父亲大人操心了,我可不想只有一个嫡子!何况小孩子没有了生母管教,即使祖母宠爱,到底难免恃宠生骄,养成跋扈骄横的习性——我可不想将来成日里骂着自己的骨肉孽障不肖,却还偏偏不能不把爵位传与他!父亲你说是不是?”
说完这番话,他看都没看雍城侯,便拔腿走了出去——门还没关好,就听得身后传出瓷器碎裂声!
书房外不远处,臂上还裹着伤的苏史那静静而立,见宁摇碧出来了,才低声道:“主人这么说,只会让君侯更恼怒主母。”显然他是把书房里的话都听到了。
“无妨。”宁摇碧冷笑了一声,他一点也没有低声的意思,根本不在乎书房里的雍城侯会听见,“若连发妻都护不住,岂非枉为男儿?什么都归咎于昭节,是看昭节好欺负吗?真是可笑之极!”
这一次,书房里直接传来砰的一声大响,只听这动静,宁摇碧与苏史那主仆能笃定,是雍城侯踹翻了那张沉重的书案。
只不过主仆两个都没把雍城侯的震怒放在心上,皆是面如平湖,甚至宁摇碧轻描淡写的转了话题道:“今晚加几个清淡些的小菜,也送一份到祖母那边去,请祖母尝一尝鲜。”
苏史那点头:“某家一会就去吩咐。”
“把后院的书房收拾一下,明儿个起,本世子会用到。”宁摇碧淡淡的道,“哦,还有,昭节想是会去拜见她的祖父,你也预备下……选个日头不那么烈的天罢,虽然是山上,但也有树木稀疏的地方是热的。”
他任凭雍城侯在书房里摔东砸西的发泄,面色不变的吩咐着苏史那一件件琐事——临了才一拂袖,望着虚掩的窗,冷笑了一声,低声自语道:“当年母亲郁郁数年而死,这中间你明明知道母亲所求不过你几句慰藉之言、甚至区区一笑,却吝啬不给,如今活该由我这逆子叫你不得安生……自己没能耐护住妻子,还想挑唆着叫我对昭节不好?做梦去罢!我偏要与昭节过的和和美美、对她呵护有加——叫你知道,当初母亲在长安处处碰壁,被欧氏那贱人想方设法的谋害,不是因为她是胡姬、不是因为她曾是月氏头人,更不是因为与欧氏的杀父之仇,只因为你无能胆怯,不敢护她!”
宁摇碧俊秀的面上露出一抹厌色,嘿然道,“你心里难受?母亲当年才叫难受……你当年眼睁睁看着母亲死去而无动于衷,不就是自恃着母亲爱你极深、再苦再痛也不会拿你怎么样么?活该你就我一子,这爵位家产,想不传我都不成!我再忤逆,你也不能不忍着!居然还妄想我听你的话?真是可笑!”
苏史那跟在他身后,静静的听着,眼神恍惚,神情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