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平侯照例面色沉郁、神情严厉的接过了卓昭节的功课,为了避免被怀疑,沈丹古比卓昭节先到书房,如今正站在了敏平侯身后伺候着笔墨,见卓昭节还有些忐忑,背着敏平侯,递过一个安心的眼色。
果然敏平侯查看之后,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和往常一样,把孙女叫到跟前逐字分析讲解,最后再板着脸训斥一番作罢。
听祖父道了一句:“就这样,叫外头摆饭罢。”
卓昭节大觉逃出生天,她究竟头一次干这种找人代笔的事情,心里不免虚着,就讪讪的应了一声,丝毫不敢多说。
倒是沈丹古笑着赞了一句:“小七娘有所进步。”
……你这是在夸你自己罢?
敏平侯哼了一声道:“不过尔尔,还不值得多提。”又顺势教训卓昭节,“你莫以为丹古赞你一句就值得骄傲!你这点儿水准也就是逗个趣罢了,旁人说你好,还不是看你长辈们的面子?你以为是真心夸你吗?就你……嘿!真正论到学问差的还太远!”
卓昭节默默的看了看一脸尴尬的沈丹古,再默默看了看敏平侯,心中暗咽一把泪水:“祖父怎么就这么偏心这沈丹古?我又不要考科举,我长的好,也算聪明伶俐呀,外祖父和外祖母多喜欢我?舅舅舅母们都说小娘子里像我这样招人爱的最不多见了……继祖母也还罢了,到底父亲不是她亲生的,可祖父总是我的嫡亲祖父啊!他怎么就更喜欢这沈丹古呢?祖父真是太偏心了!”
她这里正在心中嘀咕着敏平侯的不公平,那边敏平侯和沈丹古小议了几句学问上的事情,外头卓片就进了来,书房里的众人都道是花厅那边饭摆好了来请,不想卓片却道:“君侯,二娘子来了,如今在府邸外求见。”
敏平侯住这别院是为了上下朝方便,他政务繁忙,膝下也很有几个子孙晚辈,本身也不是多么喜欢逗弄儿孙的人,所以除了他会亲自指点功课的卓昭粹、沈丹古外,哪怕是沈氏想要过来照拂探望,也得提前几日招呼过了,得到敏平侯准许方可过来,卓家上上下下心照不宣,从来没人触犯过,
这次卓芳甸忽然过来,敏平侯微微皱了眉,道:“她来做什么?”
卓片沉吟道:“二娘子看着似有恼意,仿佛遇见了什么事情。”
卓昭节一想,难道是为了定成郡主?
算一算时辰卓芳甸如果是回侯府,应该早就回去了,沈氏那么贤德的人,会叫卓芳甸再过来纠缠敏平侯吗?还是卓芳甸实在气不下,执意跑过来?她对这个小姑姑没好感,巴不得她更狼狈点,只是敏平侯对自己这孙女也不怎么样,不管是挑唆还是求情卓昭节都轮不上,就斜眼看向沈丹古。
沈丹古却是眼观鼻、鼻观心,全当没有这回事,按说他能够寄养卓家,是受了沈氏的恩惠,论亲戚还得叫卓芳甸一声表姑,这时候很该说话的,敏平侯也素来听他的劝……
卓昭节好奇的想:难道这沈丹古与沈氏母女居然不和睦吗?这倒是奇怪了。
她这么东想西想的时候,敏平侯虽然有些不悦女儿贸然寻了来,但到底还是道:“着她进来罢。”
半晌后,卓芳甸红着眼眶被引到书房,见了礼,卓昭节看她身上还穿着离开天香馆前的衣服,就疑心她其实没有回过侯府,也不知道是去了其他什么地方?不然怎么这么晚才过来?
卓芳甸见着了父亲,眼泪就滚落了下来,她年纪和卓昭节差不多,比起沈丹古还小一点,这会也顾不得两个晚辈在,语带哽咽的道:“父亲!”
眼看她就要告状,不想敏平侯却看了看屋角的铜漏,淡淡的道:“辰光差不多,该用晚饭了,有什么事情用完了再说。”
这话一下子把卓芳甸堵得噎住,她捏着帕子的手因用力显得一阵青白……半晌,才咬着唇道:“是。”这么说了,她低下头,露出恭顺之态,连情绪都仿佛平静了。
卓昭节忽然高兴起来——她倒不是对卓芳甸幸灾乐祸,而是有卓芳甸这个嫡亲幼女作对比,小七娘发现,其实祖父对自己也不算太差了……至少没有亏待嘛!
她高兴了一小会儿才猛然发现——和外祖父、外祖母对待自己,祖父对自己哪里就没有亏待了!分明是自己对祖父的要求越发的低了!
暗咽一把辛酸泪,卓昭节祈祷着自己早日脱离这样书山题海的日子……总不能天天指望沈丹古帮着做功课吧!别说沈丹古肯不肯,到底人家明年要下场,如今自己还要温习着功课呢!就是沈丹古有这个心,卓昭节也不想领多了这样的情,辰光长了,敏平侯不发现才怪,到时候卓昭节相信自己一定会万分惨烈的……
这样到了花厅,霓夫人和舞夫人方才得了吩咐就开始预备了,因为卓芳甸忽然过来,耽搁了会,如今饭菜的热气已经有些淡了,舞夫人就请示道:“君侯,是不是再热一热?”
这舞夫人听说是敏平侯自己在外头看中的,寒门良家子,她不似霓夫人那么艳丽丰美,而是生得娇小玲珑,容貌只是清秀,透着一种小家碧玉的味道,衣裙也只着了丁香色绣团花的深衣,毫不张扬,与霓夫人正是一正一妖,一清一艳,犹如池中莲开红白,相映成趣。
敏平侯当着晚辈的面对侍妾们自然是不会太亲热,这会就不冷不热的道:“还没全冷,就这样吧。”
食不言、寝不语,几人随着敏平侯一丝不苟的按着礼仪用毕,下人呈上茶水来,漱了口,又递上茶水消解油腻,敏平侯对霓夫人道:“方才的油茶鸭子是谁做的?下回油少搁点,太腻!”
霓夫人尴尬道:“是妾等一起做的……上回君侯回来提过喜欢这油茶鸭子,妾与舞姐姐就……”
“做的还成,就是油太多。”敏平侯皱了下眉,挥手道,“都下去罢。”
打发了侍妾,他这才问女儿:“何事?”
卓芳甸吸了口气,却看了看沈丹古和卓昭节,敏平侯眼皮一撩,道:“你们先下去罢。”
沈丹古和卓昭节都不敢违抗,起身告退。
只是告退出门,卓昭节步伐却越走越慢,看了看四周除了两人的使女小厮,再无外人,她眼珠一转,低声道:“沈家哥哥,借一步说话!”
沈丹古惯常与卓家大房、四房疏远,听她叫一声“沈家哥哥”就没来由的一寒,谨慎道:“小七娘?”
卓昭节不理会阿杏的惊讶疑惑,和沈丹古走开几步,小声道:“咱们回去听听?”
沈丹古一怔,卓昭节指了指花厅的方向,“咱们叫下人都闭嘴……折还去听听到底是什么事情,怎么样?小姑姑也是沈家哥哥你的表姑,如今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咱们到底不能放心呀!”卓芳甸特别要避开自己说事情?什么事情?
反正,有偷听的机会不容错过!
因着对这儿不太熟悉,再加上万一被发现,拖沈丹古下水应该是个好主意……敏平侯那么喜欢沈丹古,料想不好意思重罚吧?自己可以跟着沾点光……真是可怜,嫡亲孙女在祖父跟前去沾个外人的光……
“……”沈丹古干咳一声,道,“这个,不太好罢?表姑同君侯都叫咱们避开的。”
卓昭节一抿嘴,凑近他小声的说道:“啊哟,咱们关心小姑姑不成吗?反正,咱们也不明着听!”见沈丹古似不赞同,她又道,“你方才也没说什么直接进了我的院子,如今就当不小心在那花厅外站了会不就成了?”装什么正经嘛!我都和你说了偷听的事情了,你不答应也要拖你下水!
沈丹古张了张嘴,半晌,才喃喃道:“其实,我方才有敲门,只是一直没人应,怕辰光耽搁太久,你不及把功课先看一遍,届时君侯问起来回答不了,看出破绽,这才闯了进去的……”
“……”卓昭节见说不动他,又怕耽搁下来那边事情都说完了,就跺脚道,“那我可去了,沈家郎君你既然这样君子,不肯听人壁脚,料想也不肯告状的对不对?”
方才还是“沈家哥哥”,现在又迅速变回了“沈家郎君”,沈丹古无语片刻,道:“也好,我同你去看看……你最好先把环佩摘了!”
卓昭节闻言,转嗔为喜,手脚利落的解着玉佩和步摇等物,口中又甜甜道:“沈家哥哥你人真好!我就知道你定然也担心着小姑姑的!”
沈丹古无奈了……
有沈丹古的帮忙,折回花厅很顺利,不但巧妙的避过了数名护卫,还寻了个极好的偷听的位置,两人摸着黑靠到了后窗下,后窗后本是一片草地,借着夜风声,小心些倒也不怕被里头的人察觉——才躲好,就听敏平侯轻描淡写的道:“小女孩子之前斗诗落败吃了亏,心头不忿罢了,定成郡主才多大?你不用理会她,不管怎么说,她终究是宗室女,太子亲生骨肉,上下有别!”
卓芳甸呜咽着道:“父亲也看过她给我的这首诗了,这哪里像是小女孩子不懂事了就能写出来的?‘常傍芙蓉绣面来,也并桃花衬香腮。一日西风吹幕至,终季深藏争无奈’,这诗看着是写珊瑚凤头——玉簪子里头也有这么一种,宫里时兴的规矩,春夏用玉,秋冬用金,她似说簪子,还不是在影射咱们吗?”
敏平侯淡然道:“纵然影射又如何?定成郡主乃太子妃抚养长大,自然是向着真定郡王的,这是朝野都心照不宣的事情,连太子也清楚,你以为太子不想子女和睦吗?”
“可太子属意的未来储君只延昌郡王!”卓芳甸低低的道,“父亲,这回斗花真定郡王胜出,延昌郡王……很是失望。”
见敏平侯没作声,卓芳甸的声音大了一点,“何不借了定成郡主此举,也叫真定郡王丢个脸?”
敏平侯缓缓道:“你以为定成郡主没人护着吗?太子妃不是好欺负的!否则太子何必如此束手束脚!”
卓芳甸抿了下嘴角,才怏怏的道:“父亲既然这么说,我自然听父亲的……不过,我特别过来,是因为今儿个花会才完,陈翰林不便直接来拜见父亲,所以,托我转了句话儿。”
听到这里,卓昭节呼吸一屏,知道这才是卓芳甸敢不打招呼就跑过来的缘故,正待聚精会神的听下去,不想沈丹古却扯了扯她袖子,似示意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