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昭节道:“说起屈夫子投考的事情,我方才听伍夫人说你们如今住在了客栈?”
谢盈脉点头道:“就是西市那附近的一间客栈,所以才会到西市去看花,倒是巧,恰好进了阮御史家的酒楼,因为一株‘瑶池春’起了话题,姐夫和阮御史并卓夫人聊得融洽,咱们就一起被邀到此。”
“原来是这样。”卓昭节撇了撇嘴角,就埋怨道,“说起来阿姐到长安多久了?怎也没去寻我?”
谢盈脉笑着道:“也才到了八、九天,不是我故意和你疏远,实在是姐夫明年下场,咱们算是起早动身了,可会试的日子谁都清楚,如今满天下士子都往长安赶呢,再加上从前因为种种缘故滞留的士子,并京畿人氏,原本俗谚就说‘长安大,居不易’了,这会这租赁屋子的价钱涨得快极了,须得速速寻处合适的住处,实在没顾得上去拜访。”
卓昭节道:“咦,那找我好了呀,侯府的住处也不难找,我祖父也是极爱才的人,而且若嫌侯府人多,我母亲在长安还有一两处小别院,是她当年的陪嫁,长安城外也有好些庄子离得并不远……”
“姐夫性.子耿直得很。”谢盈脉微微而笑,道,“他不肯受这样的好意的。”
卓昭节究竟年少,没经历过什么事情,就没有多想,就被她敷衍了过去,转而说起了到长安后见到的一些人和趣事来,这么说了会后,阮云舒亲自过来邀请去正堂用饭,两人才住了话题。
这么在阮家住了一晚,谢盈脉到底不肯住到侯府去,卓昭节失望之余,也只能和她约了往后常来往,翌日自己回去——她的马车不出意外在靖善坊外被拦住,因为是从外头回去的,宁摇碧的脸色很不好看,只是语气还算温和:“昭节你去了哪里?病可好了?”
“我去了大姑母家。”卓昭节想起来之前那封信,自己也觉得心虚,格外乖巧道,“我六姐上回托我带大姑母家才有的桃花糕,结果我忘记了,昨儿个去大房里回礼被她提醒,所以匆匆去了阮家跟大姑母讨要,不想遇见了谢家阿姐……就住了一晚,和谢阿姐说说话儿。”
又小心翼翼的道,“我之前没法回你的信……昨儿个出去也忘记告诉你了,真是对不住。”
宁摇碧见她赔礼,神色缓和下来,道:“我担心你的很!”
“我晓得。”卓昭节抿嘴一笑,见他虽然骑在马上仍旧腰板挺得笔直,透露出少年的勃勃生气,但眉宇中有着一丝疲倦,心下一动,低声道,“你莫不是一直守在了这里?”
旁边鸾奴上前笑着道:“卓娘子说的是极,咱们世子可是打从昨日晌午后就在这里守到这会了,中间乏了也只叫了驾马车来歇了歇,就怕娘子出来看不到世子失望。”
宁摇碧等他说完了才不耐烦的道:“要你多嘴?下去吧!”
鸾奴故作委屈的让到了一旁。
卓昭节心中愧疚,道:“对不住。”
宁摇碧闻言眉头却是一皱,他跳下马,站到车辕旁,盯着卓昭节缓缓道:“我不爱听这句话!”
“好吧。”卓昭节想了想,面色微微一红,凑到他耳畔道,“明儿个咱们一起去看花?”
宁摇碧眉宇舒展开来,想了想,就不太甘心的问:“就这样吗?”
“上回你说的事情……若是我明儿个心情好,就答应你,怎么样?”卓昭节觉得以他的诚心和委屈到底该让让步,歪着头想了片刻,道。
宁摇碧笑着道:“哪件事?”
他等着看卓昭节害羞,不想卓昭节虽然满面红晕,瞪了他片刻,却嗔道:“你既然记不起来那就算了!当我没说过!”
“这怎么可以?”宁摇碧大笑起来,认真道,“你说的哪句话我能不记紧了?想叫我忘记也没法!”
“不跟你说了。”卓昭节嗔道,“你如今定然乏得很,快回去休憩罢,不然仔细长公主与君侯见着了心疼,我在大姑母家住了一晚,也要回去见母亲呢!”
宁摇碧调笑道:“咦,你就说这些吗?可真叫我失望。”
卓昭节隐隐猜测到他要说的话,板起脸,道:“不许说!”
宁摇碧道:“我偏要说——嗯,我祖母和父亲心疼我归我祖母和父亲,你呢?我等你等的这么辛苦,你也不亲口说一声,我能不失望吗?”
“我就不说!”卓昭节啐道,“好啦,我要走了,你快点回去睡罢。”
宁摇碧恋恋不舍道:“再说会话罢。”
“不成。”卓昭节催促道,“你从昨儿个守到这会了,还不休憩,撑得住么!快点去快点去!”
见宁摇碧还要留连不去,卓昭节索性摘下腰间香囊,砸到他身上,“再不走,我可生气了!”
宁摇碧眼疾手快一把接过,笑道:“好吧,念你主动送了香囊来,我这就走。”
“谁说是送给你的?”卓昭节哼哼道,“那一个香囊我已经用腻了,如今是不要的!”
“这种樱草黄底绣杏花牡丹形香囊可是长安半个月前才时兴的款式。”宁摇碧戏谑道,“你腻了正好便宜我。”说着当场就将那香囊系在了肘上。
卓昭节把头一扬,眼望车顶道:“我就是腻了!”
“嗯,你身边可还有什么帕子、约指、跳脱也腻了不曾?”宁摇碧系好香囊,笑着问道,“所谓‘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何以结中心?素缕连双针。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何以慰别离?耳后玳瑁钗。何以答欢忻?纨素三条裙。何以结愁悲?白绢双中衣’,这金环、约指、明珠、跳脱、玉佩……如今就只一只香囊怎么够?”
“谁跟你说这个!”这是魏晋时候繁钦所写的《定情诗》中极旖旎的一段,卓昭节自是读过,闻言面上通红,狠狠瞪他一眼,用力拉下车帘,道,“走吧走吧,不要理他了!”
这么嬉闹了一番两人心情都是大好,卓昭节被扶下马车时兀自笑意盈盈的。
只是马车旁守着一个绿衣老者,面目端庄,气度不卑不亢,上来先施了一个礼,随即和和气气的道了一句:“小七娘可回来了,君侯已经等了会了,还请小七娘随某家前来。”
卓昭节脸色顿变,道:“什么?”
那绿衣老者笑着说道:“却忘记与小七娘说了,小七娘才回来,难怪不认识某家,某家卓页,是侯府大总管,奉君侯之命,在此等候小七娘,告知君侯之召。”
“祖父寻我有何事?”卓昭节脸色变了又变,任凭卓页做出邀请之势,却始终迈不开那步子,咬着嘴唇道。
这一瞬间她想到了无数个可能,比如敏平侯要追究自己与宁摇碧的来往,又比如敏平侯知道了之前自己“误”将卓芳甸当成贼人的事情如今要为女儿讨个公道——最可怕的当然是敏平侯懒得罗嗦了,直接叫了自己去宣布婚事——当然是把自己许配给沈丹古的婚事!
卓页含着笑,道:“小七娘见了君侯,君侯自然就会告诉小七娘了,照某家来看,却是一件好事。”
“父亲母亲可在祖父那里?”他这么一说,卓昭节心头顿时一沉,好事,这侯府大总管说的好事……难道当真是婚事吗?明知道卓页未必肯透露,但还是下意识的追问了一句。
“四郎与四夫人自有事要忙碌,君侯只等了小七娘一个人。”果然卓页微笑着道,“小七娘莫要叫君侯久等了,今儿个,君侯可是特别为了小七娘回侯府来的,君侯……很忙很忙很忙……”
卓昭节问不出来什么,又拖延不得,更被掐了卓芳礼和游氏的救场,心中实在有些忐忑,便勉强笑了笑,道:“那我就过去吧,阿杏,你去告诉母亲一声,我已经回来了。”
阿杏还没答应,不料卓页又道:“哦,某家倒忘记恭喜小七娘了,小五娘前不久有了身孕,因为居阳伯夫人已然去世,四夫人这几日都要到居阳伯府帮忙照拂,这会并不在府里。”
……卓昭节怔了怔,叹口气,道:“走吧。”卓芳礼和游氏都不在,按说敏平侯要宣布婚事怎么也该先告诉下儿子媳妇罢?多半不是婚事?可也许敏平侯就打算这么独断专行了呢?
这一路走得当真是心如乱麻。
敏平侯独自在书房等着孙女,虽然卓昭节磨蹭了好一会才肯过来,让他又多等了片刻,但这位老人面上却看不出来任何不悦,当然也看不出来任何喜色。
春日的晖光透过窗棂照在他面前的书案上,由于这天光的明亮,将他面上的皱纹每一条都照得清清楚楚,但这样的苍老却无法让人生出同情怜悯,反而含着犹如老树枝干的那种岁月凝练的坚韧,坚韧之中,更见深沉。
卓昭节怀着十万分的警惕行礼问安,敏平侯没有让她落座的意思,淡淡的问:“你的诗书是你外祖父教导的吗?”
“回祖父的话,是外祖父与外祖母一起教导的。”卓昭节一愣,没想到敏平侯所提的事情根本就在她预料之外,但想起来自己回长安前班氏说过的敏平侯对游若珩的算计,又紧张起来,道,“外祖父性.好山水野趣,也只是随便教教。”
外祖父他如今只想颐养天年,连教导晚辈都不上心了,祖父你就放过他罢!
卓昭节话里的这层意思敏平侯当然听得出来,对于孙女向着亲家,他只是一哂,道:“美佩此人最喜较真,要么不教导,一旦教导必然会尽力劝学,以他的功底,别说给你,给士子们作师也是足够的,你若是学的不好,那就是非常不用功了。”
美佩正是游若珩的字,卓昭节听得心头一寒,正以为敏平侯果然不肯放过游若珩时,敏平侯却又道:“‘一点丹心晕赵粉’和‘烈心岂独丈夫哉’这两首咏牡丹都是你作的?”
卓昭节茫然道:“是。”她飞快的把两首诗都想了下,心想难道这里头有什么不妥叫敏平侯抓住了把柄吗?
就听敏平侯继续道:“不算很丢美佩的面子。”
“多谢祖父。”卓昭节小心翼翼的道,惟恐言多有失。
敏平侯顿了顿,又道:“但也当不起江南第一才女的名头!”
卓昭节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