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游姿悠悠醒转,如今游家上下都知道她时日无多,一见她醒来,寸步不离守在榻前的危氏喜极而泣,只是眼泪才落下来,忙叫过小使女,“快去隔壁请郎君来!”
游姿还不知道大夫的诊断,但也感觉自己这次发病不同从前,四肢百骸里竟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她挣扎了一下,危氏忙按住她道:“娘子快点不要动了,郎君马上就过来!”
又怕游姿误会任慎之对她的病情不上心,匆匆道,“郎君本来也要守在这里的,婢子怕耽搁了他的功课,所以劝他到隔壁看会书。”
“他是该看书。”游姿挣扎了一下眼前就是一黑,心知不好,也不敢再动,叹了口气,道,“我又不是头一次病了,怎么又把他叫了回来?单是今年都叫了他多少回了?长此以往怎么能不打扰到他?”
危氏别开眼去眨掉一滴泪,强笑着道:“郎君在家里也有老翰林指导,断然不会耽误的,娘子放心罢。”
说了这么几句话,就听外间一阵脚步声飞快的进了来,任慎之面色苍白,一把推开内室的门,撩袍进来,抢到榻前跪下,哽咽道:“母亲!”
游姿知道任慎之孝顺,但任慎之性情向来阴郁,很少外露情感,这次竟然……她心中沉了一沉,看向危氏:“可是我的病……”
危氏不忍回答。
游姿怔了半晌,却是苦涩一笑,道:“这也都是命,何况……如今总比当年好多了。”
危氏见任慎之已经难过的说不出话来,竟是泪如雨下,想起大夫叮嘱的游姿若是静养还能多拖几天,若是心绪激动,那么三五日就差不多了,心头大急,忙用力拉他衣角暗示。
任慎之被她扯了好几把才反应过来,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母子默默相对片刻,到底危氏低声道:“娘子没有话和郎君说吗?”
闻言,游姿一个激灵,猛然伸手攥住任慎之的手,半晌,才道:“我一直枕着的这个玉枕,里头是空的,放着总册,上面记载的东西,都是你的。”
任慎之泪流满面,胡乱点了点头——游姿这话已经在交代后事了,他不想听,不忍听,不愿听,却不得不听。
“册子上的东西大部分都在这飞霞庭里,有我当年带回来的陪嫁,还有回来后游家帮着添置的……却有几件,还在任家,实在带不回来,你往后若能够要回来,就要,若任家不愿意给……那就算了罢……
“你外祖母,待咱们母子向来很好了,当年,你亲生外祖母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可她实在没有亏待我,这些年咱们吃穿用度,她都是不曾克扣半点的,你不要怨她对你向来不冷不热,这里到底是游家,她也是为了你好,你不像昭节有个侯府在后面,旁人只能羡慕不敢嫉妒,她若待你太好,到时候招来嫉妒反而害了你!
“田先生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我虽然卧病多年,却也听过他的名声,他肯收你入门下,我很该亲自去谢一谢的,奈何我这个身子……你往后要好生听恩师的话,不可懈怠……
“你如今也该说婚事了,只是你外祖母认为你前程远大,怕耽误了你的学业,建议缓两年再寻觅……你外祖母向来有眼光,你的事情,我早已托付了她,你以后遇事,也多请问请问她和你外祖父……别看他们待你不算亲近,你终究是他们看着长大的……
“往后……成了家,和妻子好好儿过……莫要胡天胡地……便是你将来出将入相了,也不要胡乱纳人,总要挑良家子,你看看你两个舅舅的后院……像你大舅母那样能干的正妻,即使遇见了,不也活活累死了?”
游姿说到这里,泪水已经将前襟都打湿,她终于说到了正经的后事,“我死之后——”
“母亲!”任慎之终于按捺不住,扑进她怀里低咆道,“母亲没事的!那个庸医——”
“我的儿,我的身子,我还不清楚吗?”游姿悲哀的看着他,轻轻抚着他的发顶,柔声道,“能拖这些年,已经花了游家许多银钱,今生欠嫡母的,也只能来生再还了……这都是命,你不必太难过,其实能够拖到现在,我也放心不少了……你如今已经大了,又拜得名师,读书也好,游家会尽力栽培你……我虽然恨不能看到你中榜那天,可我也感谢上苍,容我看你长大……”
她吃力的摆了摆手,示意任慎之听自己说话:“我死之后,你先不要扶灵回任家!”
游姿吸了口气,定了定神,继续道,“虽然你父亲去了,可你嫡祖母还在,你那些伯母婶母也都在……那些人……”她面上流露出苦涩,道,“你年纪还小,前程远大,犯不着送上门去给那起子蠢妇轻慢!”
游姿因为是庶女,从小就会看眼色,到了夫家,过得又不如意,说话措辞,向来小心翼翼,惟恐得罪了人,这样公然骂人是蠢妇,已经是她心中积怨难消的表现了,任慎之听得心头滴血,对那毫无印象的伯母、婶母当真是恨到了骨子里!
只听她接着道:“到时候,就请你外祖母放出话去,就道我……道我不忍离开故土,所以想在江南停灵……十年!”
“母亲!”任慎之哽咽难语——按照此时的规矩,游灵虽然带着儿子回娘家住,但她和任慎之终究是任家的人,何况先去的任乐葬的是任家祖坟,游姿如果去世,自然任慎之要扶灵回任家,让父母合葬的。
显然游姿知道任家那边的亲戚不是什么好亲戚,担心还没中榜又年少的儿子去了吃亏受气,这才借口眷恋故土,停灵江南,暂不合葬,无非,是为任慎之争取十年的辰光,让他年长圆滑或者金榜题名后再去齐郡——这样不说受到任家的欢迎,至少,也能够自保。
可这么做,在时下的人看来,那就是游姿的孤魂,要在江南寂寞十年……
任慎之深深的埋下了头,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怨恨过任家!
“莫要伤心了,父母终究走在前头的,我已经比你父亲有福。”游姿温柔的道,“至少我看见你长大,甚为欣慰!”
她急促的喘息了几声,任慎之大惊:“母亲?!”
“咳……不打紧的,我总还能撑几日?”游姿以手抚胸,半晌,低低的笑了,轻声道,“慎郎,趁我如今还有力气……你可有什么要问的?我如今恐怕想的不齐,可别忘记交代了紧要的事情?”
她生怕自己临终遗漏下事情没告诉任慎之,可任慎之此刻心乱如麻,根本连她的清醒都没有,被游姿再三询问,也不过垂泪罢了,游姿见状,只能自己努力回想,道:“你的那个同窗——江十七?他如今可还一直利用着你往游家来往吗?”
危氏在旁擦了擦眼泪,苦笑着道:“娘子,今日郎君仓促归来,田先生不放心,就是令这江十七郎陪着郎君回来的。”
游姿顿时一急,脸色瞬间涨红、复苍白,慌得危氏、任慎之赶紧帮她抚胸拍背,又端了水来喂她一点一点喝下,游姿缓和过来,抓着任慎之的手,慎重道:“快快离他远些!别说他打主意的是连你外祖母都担不起责任的昭节,就算他看中的是三房庶出的怜娘,当真闹出不名誉的事情来,三房能不恨上你?!届时你要怎么办?这个人与你根本就不是一路的,念着田先生的面子你犯不着得罪他,但往后也切勿同他有任何瓜葛来往了!!”
任慎之忙道:“母亲不要担心!今日江师兄已经和我把话说开了,他当初之所以主动和昭节搭话,并不是对昭节有意,却是……”
“这种欲盖弥彰的话你也相信吗?”江扶风风流之名满秣陵,卓昭节出身尊贵又小小年纪出落得清丽无双,游姿哪里肯信这话?当即打断他,喝道,“你若是听了他的,由着他借着寻你的名头来往,别看这种小郎君名声不好,年纪轻轻的小娘子却最容易上他们的当!当年在长安的时候,雍城侯夫人——那可是月氏族的头人!不就是被少年雍城侯三下五下迷昏了头,头人都不做了,带着族中名将跑到长安甘心做个后院的夫人?!若是昭节被他勾引了去,你外祖母……哪里能饶得了你?!你别被那江十七害死了而不自知!”
“母亲。”任慎之低声道,“江扶风说,他和昭节说话其实为了打听我——我很好奇,母亲,北地行首许镜心,这个人我根本不认识,为什么她那里会有我的画像,而且去年到秣陵时,还多次向江扶风打听我?我看江扶风这么说时不像撒谎。”
游姿一呆:“什么?”
任慎之道:“就是去年秣陵这边的永夜楼从北地醉好阁请来行首许镜心……”
“醉好阁?”游姿闻言,脸色却是微变,道,“这个许镜心,真是从醉好阁出来的?”
任慎之怔了怔,听出游姿仿佛知道些什么,就道:“我并不清楚,但江扶风是这么说的。”
游姿咬住唇,思索半晌,似自语道:“这怎么可能?既然是行首,料想年纪应该不大,可当年那班人怎么说也不该在了呀!”
见任慎之疑惑的望着自己,她叹了口气,道,“你那亲生的祖母……从前在任家,听你伯母指桑骂槐时,好像就是这醉好阁里待过的,据说,曾经也是行首。”
任慎之一惊!
“不过这许镜心既然是如今的行首,应该年岁不大,行首可不是寻常妓女可以做的,再有才华再驻颜有术,过了双十也就差不多了,你那亲生祖母年纪和这许镜心至少差了三辈还多……而且她早就去世了,这许镜心……”游姿虽然从醉好阁推测出许镜心关注任慎之的些许端倪,但更多的却不清楚了。
任慎之皱眉道:“母亲,我却奇怪她哪里来的我的画像?”
“……也许不是你的画像。”游姿蹙着眉,凝视着他的容貌,柔声道,“你和你父亲生得很像……恐怕,她寻的是你父亲!”
“这是为什么?”任慎之狐疑的问,却忽然心下一跳,脱口道,“难道与那郑氏病倒有关?”
这件事情,任慎之当天回来就请示过游姿,游姿很不情愿的写了封信的,此刻被提醒,也是双眉一扬:“你那大伯年初到过长安!”但随即又道,“对不上的,许镜心是去年就到秣陵的。”
“但也许她早就得了任家的好处?借着永夜楼的邀请行事?”任慎之如今心中仇恨任家,什么都往坏处想,什么坏处都往任家想,沉声道,“我的亲生祖母去时,听闻父亲年纪也小,而江扶风既然可以凭那画像认出是我,又因此对我心生好奇与疑虑,我想,那画像应该与我此时年岁相近!既然这样,那么亲生祖母其实也没有见到的,能够画出那幅画的……恐怕,还是任家人吧?”
游姿一个激灵,喃喃道:“我早就不指望你能得任家什么东西了,连我自己留在那里的嫁妆都拿不回来我也不在乎——他们还想怎么样?”
任慎之目光沉沉,他终究是以攻取功名为目标的学子,一直在书院,又有游若珩私下指点,眼界、思虑却比游姿深远,缓缓道:“听闻如今东宫的长子与嫡子皆已长成,陆续到了成婚之龄,隐隐有争锋之势!外祖父……崔山长……虽然辞官,但皆与时相关系深远……也许任家……”
话说到这里,游姿、危氏都变了脸色!
“好个狠毒的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