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史那果然说话算话,不过半个多月就亲自将借走的书籍都送了回来,这一回赶上了游若珩在家中,自然就由游若珩来接待,等苏史那走了,游若珩就感慨道:“不想一个胡人也能如此渊博。”
这日卓昭节恰好在班氏跟前献殷勤,就好奇的问:“怎么个渊博法?竟能叫外祖父都这么一叹。”
游若珩看她一眼,道:“你读的大抵是闲书,与你说了也不懂。”
卓昭节顿时一个气闷,就拉班氏的袖子:“外祖母!”
班氏瞪了眼游若珩,道:“别理这书呆子!”
游若珩被老妻当着晚辈、使女的面斥为书呆,也不恼,只道:“从前你那《夕阳箫鼓》不是说练不好都怨没见过大江落日?”
“咦?”卓昭节顿时转嗔为喜,眼睛一亮。
果然游若珩道:“我方才与苏史那说起《水经》,他根据前人手注,怀疑明月湖中之枫潭并非与明月湖相通,却是地底之泉形成,我却认为枫潭既在明月湖中孤岛之上,又随明月湖枯涨而动,多半是与明月湖相连的,只是他坚持己见,彼此争执不下,所以决定趁他还能在江南略留些时日,一起去枫潭探个究竟,此去走水路,来回总也要数日,苏史那年长,无需避讳,你大可以同行。”
卓昭节闻言,二话不说欢呼着抱住他手臂道:“我就晓得外祖父最疼我了!与苏史那相约也不忘记我!”
她当然知道明月湖——这是江南最著名的大湖了,为五郡共有,波涛浩淼,风景优美,号称湖如明月、岛似珍珠,据前人撰的地理志称湖中大小岛屿足有一百单八座,自古以来江南不知道出了多少诗歌篇章赞扬它,但枫潭么……班氏没读过《水经》,皱眉问:“什么枫潭?来回要数日,带着她合适么?”
卓昭节听了忙更拉紧了游若珩的袖子,生怕他听了班氏的话要反悔。
“这枫潭是明月湖中一座孤岛上的一口潭水,因潭边有株古香枫树,故此得名。”游若珩为人木讷,但讲起书中记载就滔滔不绝道,“从潭之一字可知并非地泉,但苏史那的推测也有些道理,如当真和前人手注一样,那么枫潭该改做枫泉才对……水位……相通……明月湖……若为地泉,那么……实地去看……潭……泉……”
游若珩引经据典的足足解释了小半个时辰,班氏耐着性.子听完,道:“我晓得你的意思了,就是这个枫潭究竟是潭还是泉,你与苏史那起了争执,预备一起实地去看一看……左右地方也就在明月湖,慢慢的走也不过几日光景,正好带上昭节让她去看那什么水上落日练曲,也不知道谁给她出的这个主意!难为从前司马相如弹《凤求凰》打动了卓文君,还是见过凤和凰吗?”
说到这里,见游若珩又有开始解释“乐由心生”的意思,班氏头疼道,“不说这个了,左右苏史那年长,你带她去就带上罢,但上回苏史那不是没借到《水经》么?”
“正因为没见到,他这回来还书,我说过几日等炽郎回来,带回《水经》,便使人给他送去,他就谈起读过另一本前人注作,提到了枫潭。”游若珩一脸感慨道,“时锦章和崔子和一个热忠宦海,一个喜教弟子,我却独爱山水,偏偏多年来无有知己倾诉,难得遇见同好,居然还是个月氏人!不过月氏早已归顺我大凉,如今也是大凉子民了。”
班氏啐道:“我倒是难得听你如此的多话!”
卓昭节心急火燎的问:“外祖母,这回是随外祖父出去,你该准了罢?”
“准了准了。”班氏抬手一捏她面颊,喝道,“莫非我就喜欢故意为难你吗?没良心的小东西!”
“我最有良心了!”卓昭节就势抱着她撒娇道,“我晓得外祖父若不是惦记着我,怎么会一与苏史那有约,就赶紧告诉我呢?外祖母也是心疼我,之前才不叫我轻易出门!”
班氏哼道:“如今遂了你心愿了,你当然什么都拣好听的说了。”
“说与外祖父外祖母听怎么能不是好听的呢?难为我还要特意气二老不成?”卓昭节这会笑靥如花,甜言蜜语随手拈来,殷勤得不得了……
因为苏史那说离开长安已久,宁摇碧随时可能被长公主召回,所以若要去实地验证,须得趁早,游若珩本来就没什么事,就和他约在了两日后。
这两日光景,卓昭节过得当真是度日如年,连到了谢盈脉那里请教都有点心不在焉了,谢盈脉笑着打趣:“小娘难道不喜欢琵琶了?却叫我好不伤心。”
“我哪里是不喜欢?”卓昭节得意洋洋道,“只是先前练不好的那首《夕阳箫鼓》,过几日怕就可以大成啦!”
谢盈脉问起,卓昭节说明经过,又趁势提了告假,谢盈脉自然不会拒绝,抿嘴笑道:“明月湖上观落日,的确有助于领悟曲中神韵,只是天籁之曲到底是苦练而出的,小娘不可懈怠。”
“阿姐放心罢!我上心着呢!”卓昭节自信满满的道。
到了日子,卓昭节带着明合、明吉,收拾几日里更换的衣裙等物带上,又抱了琵琶,登车到得码头,却见码头上最显眼的地方停着一艘怪眼熟的大船,雕梁画栋气势恢弘,连洗甲板的船家都仿佛透着一股子傲气,她正纳闷,先行下车的游若珩已经和从船上迎下来的苏史那招呼上了,只听游若珩道:“苏将军说要备船,怎么连长公主的座船开了来?实在是……”
游若珩话还没说完,苏史那已经笑眯眯的打断道:“老翰林说这话可就见外了,一来长公主并非在意这些小节之人,二来,某家却要向老翰林赔个不是——昨日小主人知道某家欲与老翰林去考证那枫潭,亦起了好奇之心,某家想,小主人年少,能够见识一番也是好的,所以就答应了下来,因已夜深,不及与老翰林商议,还望老翰林莫怪!”
听说宁摇碧也来了,游若珩顿时一皱眉,为难的看了眼身后的卓昭节——卓昭节顿时陷入了两难,她委实不想放弃这个机会,不说《夕阳箫鼓》了,单是这样夜泊在外的新奇遭遇,就足以吸引只在秣陵城中出没的小娘子,问题是宁摇碧……
苏史那看了眼卓昭节,笑着道:“原来卓小娘也跟着老翰林来了?也是,虽然只是一个枫潭,但少年人多增长些见识总是好事,只不过此道于科举无益,的确贵府郎君们是不必特意为此耽搁功课的。”
游若珩迟疑着道:“既然世子也在,恐怕她就不便去了罢?”
“有什么不便的?”苏史那不在意的道,“楼船宽敞,上下足足三层,若非去的是明月湖,等闲水域都不能浮起,还怕小娘没个合适的住的地方吗?”
因着宁摇碧的身份,游若珩也不好说出少年男女同船而行的嫌疑,加上卓昭节一直在旁不吭声,显然是想去的,迟疑片刻还是点了头,带着卓昭节一起上了船。
到了船上,从近处看,这艘楼船不愧是纪阳长公主所有,甲板之上为二层,虽然没有比杭渠里寻常楼船多出一层,却更为高大,又作了豪门大户屋宇的样式,飞檐悬铃,朱梁雕蟠,若不看甲板以下,望之就仿佛是一座华厦。
既然宁摇碧在船上,游若珩与卓昭节少不得要去拜见他这主人,苏史那引他们进舱,却见这舱中锦毡铺地,鲛帘垂舷,顶上镶着星辰般的夜明珠以充当灯火——内中陈设却是仿照了宫殿的样式,进去迎面就是三层丹墀,上设玉椅,如今这本该是纪阳长公主的位置上便端坐着美衣绣服、装束华贵的宁摇碧,他今日表现得很是谦逊,不待游若珩弯腰就令苏史那扶住,当然,没人搀扶的卓昭节还是乖乖的行完了礼,垂手侍立到游若珩身后。
两边寒暄了数句,问清了游家上船的人都安置好了,宁摇碧就吩咐开船——杭渠当然是与明月湖相通的。
船开之后,苏史那叫了一名胡姬引卓昭节去楼上挑选舱房,自己则请了游若珩到自己舱里去继续谈《水经》,这中间宁摇碧对他的一番代为安排神色自若,显然是早就习惯了。
卓昭节跟着胡姬到了二楼,那胡姬打开几扇门让她自己挑选,卓昭节见陈设仿佛,都是宽敞华美的舱房,就随便选了一间,那胡姬就抿嘴笑道:“卓娘子这会就又不认识莎曼娜了吗?”
“你是莎曼娜?”卓昭节很有点尴尬——在她眼里,胡姬,尤其是年岁仿佛的胡姬实在是长得没什么区别。
那胡姬笑着道:“正是为娘子送过药的莎曼娜,方才伺候小主人吃葡萄的是伊丝丽。”
她自提恩惠,卓昭节免不了要谢她一谢,莎曼娜就笑着道:“娘子不必这样的客气。”顿了顿又抿嘴笑道,“那药是很好用的,可惜咱们就带了一瓶南下,不过,也不一定呢。”
说着掩嘴一笑,施施然的告退下去。
卓昭节觉得她话里有话,但到底不算熟悉,也没叫住她追问,只按下心思,吩咐明合、明吟将带来的行囊归置起来。
到了午饭时,又是莎曼娜送了饭来,解释说因为游若珩与苏史那谈得兴起,只叫人将饭菜送到舱内,剩下宁摇碧与卓昭节,就也只在自己舱里用了。
卓昭节倒是无所谓这些,等她走后,明合开了食盒笑着道:“不知伺候世子的厨子手艺如何。”
她们伺候着卓昭节用完,卓昭节道:“甚好。”也不过甚好,并没有精美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毕竟游家不及侯府豪奢,也算得上锦衣玉食了,何况如今不过是行程里的一顿午饭。
用过了饭,卓昭节因为在舱里也待了大半日了,就想出去走动走动,便问明合、明吟:“船到什么地方了?”
“婢子也是头次离开秣陵,哪里晓得呢?”明合笑着到舷窗边揭帘看了看外面,道,“婢子想着应该还在杭渠里。”
“咱们去甲板上看看罢。”卓昭节放下茶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