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雍城侯世子,人也不很坏呢!”换上最后一套干净的衣裙,卓昭节惊魂甫定,游灿劝她喝了几口热茶压惊,忍不住道,“这次亏得他……不过你看的是哪本书?真真是误人子弟!若非那里头胡说八道,今儿哪要吃这许多苦头?”
卓昭节因为鬓发都被烟雨打湿了,如今正散开来让明合、明吉拿帕子擦着,自己靠伏在榻上,闻言就无精打采道:“记不清了,唉,好在如今没事。”
“是呀!”游灿心有余悸道,“方才我当真是魂都吓飞了——也不知道那畜生是谁养的?若是知道,必找上门去寻那主人讨个公道不可!”
卓昭节刚才被提醒才仓促回舱,因为站得太久又心中害怕,走了一步差点摔着,被那少年——自称雍城侯世子的扶了两把才由游灿过来接住,到如今都觉得腿有点发软,根本没心思去琢磨什么讨公道,又喝了几口热茶,吃了两块点心,才有点精神。
这时候游炬身边的小厮在楼梯上叫着荔枝,荔枝忙答应着下去,片刻后上来道:“雍城侯世子道是要回船了,二郎说若是七娘可以下去了,不如当面道个谢。”
卓昭节忙道:“这是应该的,告诉二表哥暂留一留客,我把头发绾起来。”
明合利落的给她绾了个双螺,因为担心那位世子不耐烦等待,也不及戴回珠花簪子之物,让游灿帮着看了看衣裳也算齐整,就趿上木屐一起下楼去。
楼下百戏班子自然早就散了,从猎隼跟前救了卓昭节的雍城侯世子宁摇碧被游炬让在主位,他正襟端坐,虽然面上一派骄矜之色,但仪态雍容端庄,看着与之前卓昭粹在码头所言的不学无术、纨绔子弟相去甚远——如今两边船上搭了跳板,他那些引人注目的侍者却只过来了一个,就是之前答过话的胡人老者,垂手恭立在旁,虽然是胡人,看着倒也是一派斯文。
游炬听见楼梯上一众人下来,忙道:“方才舍妹蒙世子援手,奈何衣裙沾雨,不得不先行更衣梳洗,怠慢世子,如今当来拜谢,万望世子莫要推辞!”
宁摇碧手中还捏着折扇,闻言淡笑着道:“游二郎客气了,不过是举手之劳!”他神态傲慢之中略带不耐,只是如今游炬、游煊对他感激万分,自然也不会计较,反而觉得这正是公主爱孙、侯爵嫡子应有的架子,都是忙不迭的请他少坐。
说话间卓昭节和游灿已经被使女簇拥着下了楼,诚心诚意的上来拜谢道:“承蒙世子搭救隼爪之下,不胜感激!”
“小娘子不必多礼。”宁摇碧微微俯身,虚扶了一把,和气而矜持道,“区区小事,贵家实在太过客气了。”
“世子高义,施恩不望报,我等却不敢忘怀的。”卓昭节满心感激的道,这才起了身,抬头看了眼宁摇碧——方才她光顾着担心那猎隼,虽然与宁摇碧近身,却也没留意过他的长相,如今在舱里又离得近了,却见这位世子肌肤比之江南娇滴滴的小娘都要称一句白皙了,犹如羊脂美玉,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睫毛既密且长,垂目时仿若扇影,这两样若放在了寻常男子身上必然就要显得柔媚有余而阳刚之气不足……
只是宁摇碧显然有胡人的血统,他的五官虽然不像胡人那么深邃,但与正统的汉人还是有所区别的,因着这点深邃,他虽则面若美玉唇若染朱,却一点也不显得女气,尤其他的眼神,看什么都是冷冷淡淡又似笑非笑似嘲似讽,更是连温润二字都不沾边,将那种生而尊贵的优渥里熏染出来的居高临下的姿态表现得淋漓尽致——华贵、雍容而傲慢,正是世人眼里公侯子弟的典型。
听了卓昭节的再次道谢,宁摇碧只随意点了点头:“小娘子无需在意……其实方才即使本世子不出手,你自己回舱也就是了……不过江南少有这种猛禽,小娘子被吓得走不动也不奇怪。”
他不提这事还好,一提,卓昭节顷刻之间红晕满面,尴尬的解释道:“我……嗯,我倒也不是吓得走不动,只是从前看过闲书,里头提到了猛禽野兽进食之际最是警惕,惟恐我有所动作,被它误以为对其不利,因此伤到自己,这才……”
想到刚才被宁摇碧扶回舱中时,那猎隼权当没看见,自顾自的吃完小猴就施施然振翅飞走、消失在浩淼烟波之上的情况,再想想之前游炬欲让人出去救援却被自己的博览群书吓住……卓昭节就觉得脸上一阵阵的烧了起来,她越说声音越小……
“小娘子连这样的闲书都看过?”宁摇碧闻言,那骄矜傲慢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好奇,随即却矜持的笑了,“其实,这书里说的倒也没错,休说猛禽野兽,即使家中豢养的犬猫,进食之际,也是满怀警惕的……”
“但为什么方才世子拉舍妹回舱时,那猎隼却没什么反应?”游灿听到此处,心中一动,狐疑的问。
——若只在卓昭粹到的那日码头上远远见过一次这位世子,游灿倒也不至于为这句话起疑心,但……之前陪白子华去小河庄解决伍夫人手里的信笺之事时,遇见自称世子的轻狂少年隔墙调戏,柳烟里的鹰啼、长安口音……
虽然不太记得那声音了,可这样的巧合……游灿在楼上时光顾安抚卓昭节,如今静下心来,就怀疑上了。
宁摇碧淡然道:“禽兽进食时怀着警惕……无非是怕被夺走口中之食,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若这位小娘子方才是要靠近那猎隼,自然难免要被它所伤,但当时舱门却在小娘子身后、与那猎隼方向相反,这种情况下,小娘子只要慢慢的往回走就可以了,毕竟今日烟雨蒙蒙,即使小娘子头上有几件光亮的钗环,没有阳光反射,也不至于被它认为是锋刃……它自然不会理会。”
这番话说的众人都是哑然,游灿想了想,还待问什么,就听宁摇碧继续道,“其实方才本世子之所以会跃窗过来,是因为看那猎隼快吃完了。”
顿了一顿,却是那胡人老者笑着接话道,“游郎君游娘子们怕是不知道,这猎隼在北地常被人驯养了供驱猎用,习性对某家小主人和某家来说都不陌生……原本它吃那小猴时,小娘子直接回舱关了门也就是了,但小娘子被它吓住不敢动身,它吃完小猴,那就难说了……”
方才,宁摇碧跃过船时,的确那猎隼就剩最后几口,吃完丢下残骸,又在甲板上飞了一圈,试图抢另一只小猴无果,这才飞走……
这番解释合情合理,游家众人想到若卓昭节多僵持片刻,脸色都有点发白,游灿疑心尽去,忙深深的对宁摇碧施一礼,诚恳道:“多谢世子解惑!民女无知,方才冒犯,还望世子原宥。”
宁摇碧淡淡看她一眼,不冷不热的道:“小事耳。”
这时候那胡人老者便恰到好处的接口道:“小主人,辰光不早,该回去了。”
宁摇碧就势起身告辞。
游炬这边当然不敢多留他,一起殷勤的送他到甲板上,再三道谢,目送那边抽回跳板,画舫滑入烟雨、扬长而去!
“卓家表哥说这位世子不好,如今看着人虽然傲慢,却着实心眼不坏啊!”游灿看着雨中画舫的影子渐渐淡去,轻声说道。
“侯爵世子,傲慢一些也是常事,要说纨绔不肖就过分了,看来卓表弟也是被他人误导了。”游炬微微点头,这宁摇碧固然排场极大又骄矜之气十足,但给众人留下的印象还真都不坏——毕竟他救了卓昭节不说,对着游灿、卓昭节两个美貌小娘,也是目不斜视,仪态端庄,怎么看怎么都是个出身高贵因此染了傲气的正人君子……因为他对游灿和卓昭节的淡漠,与小河庄隔墙调戏楼上女眷的少年实在相去甚远,游灿和卓昭节都对他去了疑心。
只是游家这边船上的人都不知道——宁摇碧那艘画舫离得远了,原本倚回二层榻上、作傲慢矜持状的宁摇碧忽然丢下折扇,哈哈大笑起来!
之前陪他到过游家画舫上的胡人老者也抚掌笑道:“卓家这门姻亲,真正呆的可爱!头回遇见的人所说之话,竟然也不会猜疑半分……那着桃红衫子的小娘倒还有点警惕,却也好打发得紧!须知道先前那船家差点就露了馅,却不想他们呆蠢至此!”
“还是苏伯好眼力!”宁摇碧面上先前的矜持傲慢几乎是瞬息之间转为狡黠得意,庆幸道,“若非苏伯在,本世子不知他们来历,自然就直接领了饮渊回来,却未必能够捉弄得到他们了!”
那胡人老者苏伯笑眯眯的道:“也是凑巧……方才帘子打起后,某家看那向小主人问话的少年实在眼熟,再一琢磨……不就是到秣陵那日,在码头迎接敏平侯之孙的少年郎吗?某家当日远远看见他帮着忙前忙后,估计多半就是游老翰林的孙辈,不想借着那被饮渊吓住的小娘子过去他们船上,那少年自报家门,还真是游家!”
“嘿嘿!”宁摇碧不怀好意的道,“这真是天赐良机!那卓昭粹自诩是个品德高尚的孝子贤孙,从前在长安,没少多管闲事,这次南下,本世子早就答应时五和淳于十三好生料理他一番!之前在黄河差一点点就能撞翻他们的船,奈何随后他被吓破了胆,从进杭渠起,仗着渠道通畅,居然趁夜赶路将本世子拉下,最后在码头上也溜得极快……没想到啊没想到,如今他的亲眷正好撞到了本世子手里!秣陵就这么大,以为紧跟着崔南风,本世子就没办法他了吗?”
苏伯笑眯眯的道:“如今小主人已经给游家那几位小郎君小娘子留下极好的印象了,只是那卓昭粹虽然身在书院,但他是靠着游老翰林的关系才能够被崔南风破例先行指点几日的,必然隔上几日就有书信与游家联络,一旦知道此事——小主人的这对猎隼,江南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长安却是人尽皆知的,提醒了游家,那么今儿小主人一番做派却是白费了。”
“说的是!”宁摇碧赞同的拊掌,道,“只是如今既然给游家留下极好的印象……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够利用起来对付那卓昭粹呢?”
“小主人,据某家这几日打探到的消息,那游老翰林是个极古板方正的人,他虽然与崔南风是同门师兄弟,但膝下子孙都是凭自己之力考入书院的,据说其长孙次孙因为天资有限,也都留在了家中。”苏伯眼珠一转,立刻献上一计,“而这卓昭粹,文才平平,也不知道卓家使了什么手段,居然能够让游老翰林亲自送他到书院引见给崔南风!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游老翰林如此重视外孙却对嫡孙苛刻严责……游家子孙,未必人人心胸开阔不计较吧?”
宁摇碧眼睛一亮:“此计甚好!”
苏伯笑着道:“以小主人的身份,今日既然‘救’了那游家小娘子一回,这游家在秣陵城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即使小主人说了不要报答,游家又怎么可能不派人登门致谢?到时候小主人意思意思的和游家的小郎君们交往,依今日所见,游家的小郎君小娘子都好哄得紧,何况是世子之尊与他们交往,不出几日必定对小主人言听计从,那时候小主人从中挑唆一二……还怕游家小郎君不恨上卓昭粹吗?游老翰林再偏心,但自家子孙若是一起闹起来,恐怕他多少也要有所顾忌吧?”
“妙啊!”宁摇碧赞叹道,“那还游什么湖?回去,快回去等着——对了,游家可能寻到咱们庄子上?若是寻不到,需要不需要本世子在城里寻个宅子暂住再放出风声?”
苏伯笑道:“小主人忘记了?游家可是这秣陵城土生土长的望族,岂能寻不到?”
见他们已经把事情商议完了,方才斟青饮的胡姬才开口,脆生生的长安腔:“小主人,是不是叫饮渊回来了?”
“嗯,去吧。”宁摇碧瞥了眼湖上,漫不经心的道,“反正游家那些人也看不见了。”
那胡姬抿嘴一笑,从腰间取出一只哨子,走到窗边用力吹了起来,尖利的哨声在湖上远远传开,片刻后,远处芦苇丛里,一道黑影振翅飞来,穿窗而入,抖去身上雨珠,亲热的靠到宁摇碧跟前,蹭了蹭他的手。
宁摇碧随手抚了把它的头,笑着道:“你这畜生随意出去觅食,竟也立了一功……一会给它加些牛肝。”
这名为饮渊的猎隼似知他意,讨好的低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