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还未退去,早春的风带着丝许的寒意,吹散马蹄在砖石道路上留下的清脆之声。轱辘粼粼,马车轻摇,披着未隐去的星月,往兴化城外缓缓的驶去。
也许是天色尚早,即便是八妹掀开车窗帘布,也看不到街上的半个人影,使她不觉得有些失落,撅起了小嘴终吐出与年岁不相符的落寞。
见她这样,一边的柴清云暗自叹了口气,伸手将帘布放好,“夜凉,鱼儿莫染了寒气才是。”
闻言,八妹将身子缩进了马车,靠在了排风的身边,两个女孩儿揪着衣角,不作声的低着头。
一旁,杨延昭感觉柴清云与罗氏女望来的担忧眼神,面露出苦笑的微微摇了摇头,见他这般,二女也不再说话,各自将靠近的八妹和排风拥入了怀中。
城门口,此时,天色尚早,还未开门放行,萧慕春轻轻的拉了缰绳,正欲跳下马车,便已经有身穿甲胄手持枪矛的士卒上前来做盘查。
待三名兵卒走近,他们的脸色猛然变了,驾驭马车的汉子之前见识过,曾经一起在身后的城头上浴血杀敌,如今由他驾车,这车中所坐之人不明而喻。
听说小杨大人要走了,便是在此时么?
一时间,心中满是酸楚,这几人竟是愣在了原地,领首的一伙长嘴唇抖动着,却发现怎么也道不出一句话来。
见他们这般,萧慕春往前走了几步,满是虬须的脸上露出个温和的笑意,指了指城门轻声道,“几位小哥,我家公子想出个城,还想行个方便。”
三人依旧立在原地,似乎并未听闻道,萧慕春正想继续说道一遍,却发现他们的眼角隐约间泛起了红色,只能将言语再次咽了下去,转身往着马车走去。
车中,杨延昭心中感慨万分,思绪如波,闭合着双目,静静的盘膝而坐,车帘掀起,待寒风吹过面颊,这才睁开了双眼,却是看到了萧慕春那满是为难的脸。
“教官……”
伸手止住了他,虽未下车,但之前萧慕春的话他都听到了,也大致猜出了几分,心里顿时涌出了丝许的慰藉,也生出了些波澜。
本来,趁着寂静离去,便是为了避免此番情形出现,这世上,若存在着使得杨延昭难应付的事物,那毋庸猜测,便是这赤忱之情。
叹了口气,与柴清云等人点了点首,继而将那寻常所用的微笑挂在了嘴边,下了马车,而一袭白衣的他出现,剩下的几十名守城的兵卒顷刻间围了过来。
“诸位兄弟辛苦了,丁天明,换班后带着兄弟们去用些早膳。”
最前面的伙长显然有愣住了,即便知晓小杨大人平日里待人温和,但做梦都没想到,他竟然记得自己的名字。
这下,再也忍不住的泪水溢出了眼角,魁梧的身子哆嗦着,口中的言语有些含糊不清,“大人……大人……”
身后几十名的汉子也皆是低下了头,曾经面对无数刀枪箭雨都未曾变色,可是如今,却纷纷摸着眼角来。
见着情形,杨延昭心里也颇为难受,谁道人间无真情,只是情未到深处。
将笑意挤得更盛些,上前拍了拍那伙长的肩头,“朝廷的命令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丁伙长,可否为我破例一次,开了那城门?”
布满泪水的脸抬了起来,看着那依旧让人暖心的笑意,丁天明深吸了口气,“周宇、彭阳,你二人去开城门,其余之人随我列队,恭送杨大人!”
身后的兵卒有些错愕,但随即,有两人小跑着往城门走去,而丁天明等人则是将枪矛半举在手中,整齐的站成了两列,守在了马车的左右。
“杨大人,让属下等送您出城吧。”
望着那一双双满是不舍的眼睛,杨延昭未说话,对着他们抱了抱拳,继而重新回到马车之上,放下车帘,只觉得鼻子有些微酸。
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马车继续轻悠悠的启程,军靴踏过砖石路面,发出异常整齐的响声,杨延昭极力的想忽视这声音,但已经入了心扉深处,怎般的努力也只觉得很是麻乱。
终于,马车驶出了兴化城,丁天明等人在城门口停了下来,伸出手中的枪矛,碰撞在一起,发出清月的声响,“恭送杨大人!”
“唉……”
马车中,杨延昭叹了口气靠在了车,一边,罗氏女和柴清云对望了一眼,皆倾过身子,握着他略显凉意的双手。
行了约莫一刻,马车再次停了下来,不多时,萧慕春又是为难的掀开了车帘,不用他说话,前方的情形已经一目了然。
天色仍是没有破晓,可是道路上,已是围满了百姓,看着马车缓缓驶来,全都不敢出声,双目中带着不舍与乞求,更有甚者用衣袖偷偷的抹着泪。
还是得面对这离情别绪。
努力的睁了睁眼睛,将那丝红色给隐去,杨延昭跳下马车,他这一出现,黑压压的百姓中产生一丝的骚动。
他们之中有着是兴化城的百姓,有的是附近山上的寨民,得知小杨大人要走,这几天便自发的守在了城外,为的就是能亲口道一声别。
“小杨大人,你可不可以留下来……”
“小杨大人,你别走,我们跟朝廷请愿,让官家留下你……”
“大人,闽南需要你……”
无数悲戚的声音响在了杨延昭的耳边,本还想着挤出的笑意,却不知该怎么笑来,看着那一张张真诚的脸,唯有双手作揖,弯腰俯身及地连作三揖。
见让人群惶恐的安静了下来,杨延昭又是深吸了口气,“各位父老乡亲,杨璟何德何能,受此厚爱!”
说罢,再作三揖。
人群中有人欲惊呼,但见到杨延昭仍有话说,不禁用手将嘴捂上,生怕仍不住,吱出声来。
“各位乡亲心地纯善,杨璟心中很是庆幸能在闽地待过这些日子,不过小子也是为官之人,身受皇恩,朝廷之命不领,那便是不忠,官家之意不从,那便是不义,如此不忠不义之事,杨璟怎敢为?还请各位父老能体会小子的苦衷,日后再有时机杨璟必定回闽地,于诸位相亲朝起夕歇,怡然冶情。”
长揖及地,不再言语。
“决不让杨大人做此不忠不义之事!”
怒吼一声,却是祝炎走了上前,提着一坛泥封的酒水,“杨大人,你说过君子之交淡如水,在老夫眼中,你便是君子,今日一别,我没带水,取了这坛酒,权当是为大人饯行。”
拍开泥封,接过身边族人递来的陶琬,倒满了一杯,递了上前。
略带感激的看了看祝炎,杨延昭却推开了陶琬,一把接过那酒坛,“各位父老,杨璟在此敬过诸位!”
酒水有些辛辣,但正好浇洒心里的酸楚。
“啪!”
酒坛砸在了地上,杨延昭用衣袖胡乱的抹了抹嘴边酒渍,挥了挥衣袖,走上马车,“各位乡亲,小子这就走了!”
身后,祝炎对着立在后面一辆马车前的祝力点了点头,又与郭淮抱了一拳,继而大吼了道,“让出条道来,送杨大人。”
一声之下,人群开始窸窸窣窣的动了,虽依旧很是不舍,但他们怎么忍心害的杨延昭丢了忠义,须臾间,一丈多宽的小道让了出来。
见此,萧慕春坐上车辕,一甩马鞭,马车开始前进,人群只有百丈,马车却行了许久,听着耳边众多哭泣之声,纵使他这几经生死的汉子也不禁动容。
许久,马车穿过了人群,萧慕春的心竟莫名的轻了几分,但是随即却又颤动了起来,只因身后传来一声惊天巨响。
“恭送杨大人!”
声音之下,尽是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