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初,两顶紫幔软轿在双狮拱卫的朱门前款款落定。随行武官拉开架势严正戒备,韩如诩则是将四周审视一番,确认并无可疑人员后,便亲自来到轿门前。他弯下腰打起帘子,神色温柔得快要滴出水来:“已经到端王府了。夫人,请下轿吧。”
羊脂白玉似的温软柔荑向他伸出,韩如诩一愣,脸上的红霞陡然染到了耳朵根。
“多谢韩大人。”支着韩如诩的胳膊迈下软轿,披香理了理衣裙,抬眸望向头顶。匾额上“端王府”三个金字龙飞凤舞,她深吸一口气再徐徐吐出,强自定下心神。沉水止霜也从另一顶轿子里钻出来,瞄见韩如诩面红耳赤的模样,两人低头一通窃笑,直笑得韩如诩面色由红转白再转青。
——先前在驿馆里只顾着傻笑险些忘记行程就足够丢脸了,如今再来一对折磨人不死不休的双胞胎小鬼……他明明是想要给披香夫人留下完美印象的啊!韩大人在心底呼天抢地。
这时不远处响起脚步声,一名管家打扮的褐衣老头跨出王府大门,快步朝这边跑来。见来人果然挂着水红面纱,仿佛刻意提高了嗓音,抬起胳膊一揖到底:“原是披香夫人到了!有失远迎,还望夫人莫要见怪!”
过于谦卑的态度总是难免让人起疑的,不单是披香,连沉水止霜都不自然地对视一眼。略一沉吟,披香淡淡应道:“老人家客气了,请为披香带路吧。”
“各位这边请。”老头笑得十二分恭敬,让开身子请披香双子一行入内。
这是披香第二次做客端王府,院宅里是一派不同往日的景象,昨夜的降雪将园中假山和松柏都覆上了一层白,森冷中更添几分萧索气氛。穿行在鹅卵石铺就的曲折小道上,双胞胎兴奋地东张西望,披香则是暗自凝神,缓步跟在管家老头身后。
韩如诩一路上神情都有些古怪,虽不曾言语,但视线总是不安地黏在老头的脊背上。注意到这一细节的披香靠近来,对韩如诩轻声言语:“……韩大人,可有什么不对劲的?”
“不,并没有。”韩如诩如是说着,脑中不由回忆究竟是在何处见过这个老头子。一时半会实在不得要领,索性对披香道:“夫人只管放心,有韩某在,必不让心怀叵测之徒伤夫人半分。”
这话听上去倒比字面上的可靠许多,披香也意外地安下心来,遂弯唇轻笑:“多谢韩大人。”话间清风掠过,撩起女子面纱的一角,现出披香夫人从红唇到下颌那弧精致纤细的线条。这次韩如诩没有看呆去,而是红着脸赶紧别开视线。
作为带刀侍卫的自觉他还是有的,更何况身边袅袅随行的,正是自个儿的心上人呢。
较之寻常富人家的宅院,王府宅第果真幽深许多,一路上门洞回廊漫漫相衔,若非老管家一路引导,只怕真要叫初来乍到之人找不着北。直到跨过第三进院落的月门洞,才不见了在前两进院子里走动的低阶侍女,浮动在空中的气息仿佛陡然一变,连丫鬟也个个出挑,顾盼间流转着一股子隽秀灵气,见管家领着客人入内,都乖觉地福身退让,格外讨喜。
绕过几间装饰华丽的屋室,几人来到一块巴掌大的园子里。眼前一座茅草扣顶的小筑,翠竹环抱假山合围,园子中央还有一洼低浅的水池,七八尾锦鲤悠游其间,不染尘俗喧嚣,惟闻鸟鸣鱼跃,端的是一方清静幽雅的天地。
小筑门庭处悬空约尺余,向下打了四条木柱作为支撑,造型很是特别。老管家脱鞋登上门庭,抬手在小木门上轻叩三记:“王爷,贵客到了。”
话音刚落,就见那小木门向旁侧缓缓挪开,现出内中敛裾端坐之人——正是端王宋渊。这清俊挺拔的青年眉目含笑,见披香到来,窨黑的眸子下笑意更盛。这笑容让披香没来由地心惊,暗自捏紧袖边,垂首行礼:“民妇披香拜见端王殿下。”
对这位传说中的“四叔”,沉水止霜二人早就想见上一面,如今虽是以披香夫人的侍童一同觐见,倒也丝毫不妨碍两人的观察四叔的兴致,行礼间还不忘抬起脑袋悄悄打量。
这点小动作自然没能逃过端王的眼光,他微微一笑:“夫人不必多礼,请入茶庐一叙吧。”说着,又示意管家取三双木屐来,“请两位小公子也一同进来。”
披香咦了一声,回头看看神情期待的双子:“王爷,这样不会给您添麻烦吗?”
“无妨。素闻两位小公子深得夫人疼爱,今日一见,果真是机灵喜人。”端王笑眯眯为两人备出两方软垫,“请吧。”
双子老老实实按规矩向端王拜礼,跟着披香在茶案前屈膝落座。
“上次为王爷制香时,实在多有失礼之处,未能登门向王爷致歉,披香惭愧。”说着,披香再次向端王一礼,被端王虚扶一记。这位年轻的亲王眼中盈|满温和笑意:“夫人言重了,能够亲身一品天下第一奇香‘千岁恨’,也是本王之幸。念及夫人身体,想来上京必是连日奔波,不知休息得怎样?”
那时因一串囚凤石搅得自个儿不得安宁,没能成功制香不说,还险些砸了楼府的招牌,披香至今记忆犹新。她不禁苦笑道:“劳王爷记挂,有韩大人一路保护安排妥当,披香休息得很好。”
门外被点名的韩如诩闻声一愣,意识到披香正说到自己,便循着美人那抹嫣红身影望去。眼中所见不过那纤如细柳的娇娆,看她时而侧首时而掩唇,神魂都要一并弄丢了。
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老管家突来一声咳嗽,踱着步靠近韩如诩,枯干的老脸上直笑起了一道道刀刻般的褶子,刻意似的压低嗓音:“这两日多亏了韩大人。有您从中保护,自是十二分妥帖,想必东宫和端王殿下都不会有异议。”
这话叫韩如诩登时睁大了眼,脑中如遭电殛,有什么东西瞬间清晰起来,眼前褐衣老头的身份也昭然若揭——宣平帝身边的内侍!
而茶庐中与端王对谈的披香当然不曾察觉到这些。端王早已烫好茶盏,一壶上好的贪金雪芽在沸水中荡散沉浮,而后用竹夹呈送来披香手边,连沉水止霜也各获一杯。甜蜜中略带烘焙焦香的滋味氤氲在唇齿间,回味初时略显苦涩,随着时间流逝,一脉细而柔韧的清甜渐次浮现。披香浅呷一口后,即被这种奇妙的风味吸引了。
“夫人若是喜欢,正巧府上还留有一罐,且赠给夫人品用。”端王放下茶盏,隔着面纱仿佛也能洞悉披香的情绪,便唤门外那老管家取茶叶来。
“披香怎可夺人所爱。”披香欲起身婉拒,被端王抬手止住了。青年笑得醇和温文,就如这杯中的茶水般既清且润:“不瞒夫人说,这端王府中真心肯坐下来陪本王品茶之人,当真是一个也寻不见。今日有幸能在茶这一味上得遇知音,也算是缘分,就请夫人收下这份心意吧。”
很快,一只釉色青白的陶瓷罐送进披香手里,罐口塞有一枚裹着素色丝绢的软木塞。披香轻轻拔出塞子,一股清幽茶香随即钻入鼻腔,沁人心脾。
“多谢王爷。”捧着这罐茶叶,披香心底隐隐有些说不出的古怪意味。那是一种近似被诱深入,进退维谷的错觉,而眼前端坐之人笑容真切,似乎并无半点欺瞒。
只是投其所好的一罐茶叶而已……披香这样想着。再说,自己也并不算是爱茶之人。
“夫人。”端王的视线几可穿透那层障面的轻纱,和润中似又带着三分鸷猛,他沉吟片刻,忽然露出个歉意的表情:“事实上,此番请你前来,本是进宫为父皇制香的,然近些日子父皇身体不适,境况时好时坏,所以……”他顿了顿,眼神中藏着请求,“父皇对夫人的手艺十分期待,若夫人能在京城多待些时日,也就能了父皇一个心愿。”
这话让侍立一旁的老管家欲言又止,于是低唤一声:“……王爷。”
“夫人不是外人,无妨。”端王略微侧首,视线却未曾从披香的面纱上挪开,“我会与楼昶公子先行协商,在不耽误夫人其他行程的前提下,若能请夫人暂居帝都,便是再好不过了。”
其他行程么……披香思索一番。原本就打算在了结帝都的任务后,正式向楼府递交辞职书,至于之后要去哪里什么的,暂时还没想好。所以,也可说她暂时是没有安排的。
“能为圣上制香,是披香的三生之幸。”披香起身向端王一揖,“那么,披香就在驿馆静候王爷与楼昶公子的消息了。”
端王听出这话中的离意,无声弯唇,提起一旁盛水的铁壶,往披香的茶盏中再添一注。披香为他的举动稍稍一愣,无意间视线撞上青年深黑的瞳仁,心尖突地一跳,居然不由自主重新坐了下来,看他慢条斯理地将几样茶点推到她跟前。
“夫人不愿陪我再饮几杯么?”端王语间颇有些委屈的意味,温润的眸光招向披香。
披香却从这言辞中听出些诡异的撒娇,只觉整个人都没来由地僵硬起来,口中竟也顺着端王的意思说了下去:“那……披香就却之不恭了。”
她身后的双胞胎面面相觑,再看上座的端王,唇边分明是清淡如水的笑弧,却仿佛藏着一出意味深长的算计。而这也是披香心底那股违和感的来源……仿佛被一只聪明的狐狸诱入森林深处,蓦然回头时,才惊觉自己即将坠下悬崖,性命身家皆系于腰间一根长绳——
而在崖上衔着绳头的,正是那只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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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披香走出茶庐时,雪后阴霾的天空终于泛出些许明亮的颜色,竟已是午时二刻。
“夫人!”见披香换上绣鞋步出小院,守在门前的韩如诩立刻大步赶来,欣喜之色溢于言表,“看您与端王殿下相谈甚欢,韩某也就放心了。”
披香却是长舒一口气,轻轻拍抚自个儿的胸口,抱怨的话到了嘴边又绕了个弯子:“……让韩大人久等了。”
沉水和止霜跟在披香身后走过来,两人皆神色沉郁。沉水瞄一眼韩如诩,忽地打趣道:“唉,谁知道那个王爷突然叫我们在帝都多待几日,看来又要劳烦韩大人照应了。”
这么说,披香夫人还能在京城多留些时日了?理解了这层含义,韩如诩顿时喜上心头,同时故意板起脸来:“韩某只是奉命行事,既然夫人和两位小公子还要在帝都多待些日子,照顾几位便是韩某的职责所在。”
“韩大人可真是个大好人呢!”止霜眨巴着一对水汪汪的眼睛,直盯得韩如诩浑身发毛。估摸是觉着逗得差不多了,少年郎便心情舒畅地转开视线去:“哎呀,肚子饿了。香妞儿,咱们中午有什么好吃的呀?”
“说到这个么……”披香托腮略一思索,随即望向韩如诩,“披香对京城不熟,听说这里有许多闻名遐迩的美食,不知韩大人可愿带我们尝尝鲜?”
啊,是交给我的意思吗?韩如诩在心里暗自握拳一记,尽量让自己面上笑得委婉些:“既然如此,韩某就擅自做主了。只是不知夫人偏好哪种口味呢?清淡还是浓重?”
“总觉得韩大人是在趁机打听香妞儿的喜好啊。”双子似笑非笑地睨着韩如诩,当即换来韩大人一记求饶似的眼神,嘴上还硬撑着道:“如、如果不了解夫人的口味,万一挑了一家夫人吃不惯的,岂不就……”
“没关系,我不挑食。”披香难得笑出声,“韩大人点什么我就吃什么。”
……
一刻钟后,城西春风得意楼门前,热情如火的小二吆喝着将几人迎入楼内。
韩如诩一口气报了七八个菜名,立马催促着小二下单,据说样样都是这春风得意楼的特色佳肴,要披香和双子都尝一尝。当然,这间驰名京城的酒家也不是随随便便能吃得起的——饶是贵为四品武官的韩如诩,进店之前也得仔细掂量掂量自个儿的荷包。
不过,为博心上人展颜一笑,便是再被那只腹黑的红衣妖人毒舌一顿也不在话下。
韩如诩心情愉悦地望着披香,期待她在用餐时能解下面纱。不料菜色很快上齐了,碗筷也备妥了,披香却只是一手拿筷子,一手将面纱稍稍撩起片角,就这么吃了起来……
好吧,说不失落是假的……但能与披香夫人共进午餐,闲聊些有趣的见闻,韩大人还是挺满足的了。想到这里,他默默给自己鼓劲加油——总有一日,他要让披香夫人对他解除心防,摘下眼前这片看似无法逾越的面纱。
这餐午饭持续了约小半个时辰,酒足饭饱后,双子打了几个响嗝,摸摸肚皮表示自己吃不下了,吵闹着要赶紧回去好好睡个午觉。
“他们俩是被我惯坏了,韩大人别生气。”披香扶额苦笑,注意到韩如诩无力的忧伤,连忙向他道谢:“不过今日多谢韩大人了,无论哪道菜都令人印象深刻。日后若韩大人有机会到卞湖镇来,请务必让披香一尽地主之谊。”
韩如诩愣了愣,这样飒爽的语气他还是头一次从女子口中听见。该是说,这位披香夫人果真与寻常女子有些不同吗?……
出神间,不防一条人影倏地靠近,也不知是莽撞还是有意为之,那人快步迎面而来,正巧与披香撞了个满怀!
“什么人!”韩如诩大惊,杀气彷如出鞘的利剑陡然暴涨,待他定睛看清了来人时,面上的讶异再也挂不住,换作一副气急败坏的神情:“……你!你赶投胎吗!”不等那人应声,又急急转向披香查看她的情况:“夫人无碍吗,可有伤着什么地方?有哪儿觉得疼吗?”
被韩如诩扶住双肩的披香总算站稳了脚跟,隔着面纱抬头对上方才撞自己那人,顿时惊诧地瞪大了眼,心底当即咯噔一声。
明紫锦衣,青黑貂裘,一头鸦黑长发束在玉冠下,加诸轮廓精致堪称妖孽现世的面容,嘴角那一抹悠然勾动的弧度,看上去还颇有几分翩翩佳公子的气质。只不过……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的本性了。
她撇了撇嘴,也不知当是高兴还是忧伤,只在心底悄悄同这人打了个招呼:
好久不见,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