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第二十五章 不见别殇

朦胧晨光沿着天边一条粉白的云脉渐次点燃,头顶瓦蓝的天色也随之明亮起来。刚走出王府大门不远,一股奇异的清幽冷香扑鼻而来,披香扭头望去,只见一个老头拉着一架硕大的板车,车上摆满刚折下来的不知名的花枝,慢悠悠穿过王府门前的街巷。

尚不到最冷的时节,梅树连花苞也还没打,而这些花的芳香虽与腊梅有几分相似,却比梅更清新。披香深吸一口气,似是确认了什么,遂拎起裙摆追上去:“哎,哎!那位阿伯,等等!”

老头听见身后有人叫唤,回头一瞥,见是位装着华贵的夫人,便立刻把板车停了下来。待凑得近了,这花的香味便越发地浓郁,较之寻常的香花更有一股子柔润的回甜。披香来到车板边俯身细嗅,每一次呼吸,那香气仿佛就透过呼吸黏上了舌尖,似一滴甘醇花蜜在口中融化,竟是从未见过的美妙花种。

披香伸指碰了碰花枝上一朵半开的花苞,只见这小花儿花蕊金黄,瓣芽暗紫,那紫色晕染般自花尖儿向根部沉淀,呈现出半透明的质地,个头玲珑娇小,十分讨喜。“阿伯,这是什么花?”她忍不住问。

“这花儿叫大燕梅,又叫做金紫梅。”见她专注非常地端详着花枝,这位阿伯呵呵呵笑了起来,“姑娘不是本地人吧?这金紫梅在咱们京城可是常见得很,城里城外但凡有园子的地方,就一定种得活,可出了这天望城,那就是一株也成活不了。”

只能在帝都成活的花?披香惊喜地瞪大眼,一手护着面纱,另一只手用指尖轻轻拈了拈花瓣,竟是意想不到的坚实——北地不比南方温暖湿润,花中所储水分则比南方更多。

这样的花,若用来研磨做蜜丸或是香饼,将是相当出色的材质。再加上它特有的香气……

“哟,夫人对这金紫梅有兴致?”脑后传来熟悉的男声,随即手边垂下一幅金绿的袖摆,披香抬眸,露出颇讶异的神情:“……路公子,你怎么来了?”

“听闻二位要走,特来送行。”路枉天笑嘻嘻抖开手中的金边折扇,“只可惜两位在京城待的时间太短,要不在下还能陪你们逛逛京城。这四朝古都的天望城可是名副其实,有不少去处都值得一游呢。”

“路公子客气了。”披香笑了笑算是应承,眼见一旁的阿伯略局促地打量着他们,忙道:“阿伯您别急,您这一车花儿多少银子,开个价吧?”

听得这话,阿伯倒像是给吓了一跳:“姑、姑娘的意思是……”

“夫人要买金紫梅?”路枉天好奇地望着披香,“据我所知,这车金紫梅的品相并非绝佳……”“不用最好的,我只要这些就行。”披香屈指在车板上扣了两扣,又问:“阿伯,这些花儿若出了城,能存活多久?”

“呃……要说新鲜,也就这一两天。如果能泡在水里,撒点盐,再过个三日应该不成问题……但要放得久了么,便是再好的花儿也该蔫了。”阿伯抓抓脑门。

路枉天唰地合上扇骨,“既然如此,那这车花儿我就替夫人买下了。”说着就要掏钱袋,忽见楼夙笑吟吟走上前,“哪能让路公子如此破费?”遂探出手来,将一锭分量十足的雪花银塞进阿伯手里,笑问:“够么?”

阿伯给沉甸甸的银锭晃得两眼发直,忍不住迭声惊呼:“够、够了!够了够了!”楼夙微微一笑,转头冲几名候在身后的楼府家仆招招手,又对这阿伯道:“这板车能稍微借用一下么?我想把花送到城西。”

阿伯激动不已:“能!当然能!小老儿这就给你们送去!”于是楼夙与两名家仆交代一番,让他们领着卖花阿伯先去车马等候的地方。

路枉天在旁安静地看了一阵,眼底迷迷蒙蒙浮起一层颇暧昧的笑影。方才楼夙陡然横出的那只胳膊,堪堪将他掏钱袋的动作挡了回去,明面儿上是替他省银子,暗地里恐怕不是这么个心思了。忆及这楼二公子对披香夫人如何之眷恋,此举似乎也不足为奇了……待楼夙遣人送走金紫梅和板车,他才摆摆折扇,笑问:“看样子,二公子和夫人一时还不急着走?”

披香嗯了一声,“还没用早膳呢,正打算挑个地方,吃些热乎的东西暖暖身子。”

“要说这京城的吃食,问我是最好不过了。”路枉天一拍胸脯,随即晃晃扇骨,笑道,“城西那边儿我知道一家不错的店,做的点心皮薄馅儿嫩,包子都蒸得油汪汪的,还有不少自创菜色,这个时候也应该开门了。去尝尝如何?”

*****

初冬的风既冷且刺,呼啦啦直往脖领里钻,纵使努力活动着手脚,仍难免被冻到麻木。裹着油毡,段夫人蹒跚地走在街道上。街边支起的棚子里散发出新出炉馒头热腾腾的甜香,还有云吞下锅后翻煮出的阵阵浓香……食物的香气蜂拥而至,此时于她,却是最致命的毒药。

腹中早已饿得发疼,丢了盘缠后,她已近四日未能好好吃东西。只怕现下谁朝她泼来一碗吃剩的面汤,她都能心满意足地把汤水舔干净。

不行,不能想到饿……她要去大理寺,要去大理寺。

在人们鄙弃的眼光中慢吞吞走过街角,她转入城西最为繁华的凤起大街,迎面是一幢三层来高的朱漆小楼,楼前的门楣上挂着一幅金字牌匾,上书“正味轩”。这家店楼面不大,位置却正当着凤起大街与两条支道的交汇点,乃是人气最旺的一块地。无意间,一股既浓且醇的肉香涌入呼吸,只听那正味轩内一声吆喝:“新出炉的包子,来咯——”

这时四名仆役打扮的男人走出店面,他们共抬了两张方桌,并排着在正味轩前放下,紧接着铺桌布,上蒸笼,再将一口巨大的铁锅搬出来,锅底还排上烧得金红的炭。锅盖一揭,大团雪白的热气争先恐后腾起,一粒粒大米煮得晶亮,粥的暖香随之扩散开来,引得段夫人喉中唾液猛生。

仆役中为首一人拿起一只大勺,在锅边锵锵锵敲了三下,随即放开嗓门:

“正味轩舍粥了——凡残病加身、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无家可归者,都可来吃!”

……

从端王府出来走了一阵,路枉天将沿途所过各家名店细细介绍来,时而与楼夙和披香说笑几句,一路行来倒也觉着有趣。若遇上著名的绸缎庄或是香庄,披香还会停下来问些详情。

说话间,三人一行已来到凤起大街前。瞥见路边一间正往外支布棚子的小店,路枉天合起折扇冲那间店门一点:“这家老板本是个做卤味的,原本生意红火,不晓得怎么的突然就改行做起了面条。此后这家店居然只卖面条,再不做卤味了。”

“卤味多杀生,许是不忍杀戮过重吧。”披香淡淡应着,忽而嗅得一股子新鲜的葱香从店里袅袅飘来,不由转眸看去。果然,一个小二端着刚出锅的葱香素面小跑出门,大约是要给别店的人送去。

葱香素面,洁白的面条上洒满青翠葱末,高汤还未入口,便有令人满足的滋味沿着四肢百骸潋滟开,是朴素却美好的食物。

……就像在烟渚山下,与姬玉赋同吃的那一碗,近乎怪异地令人惦念。

咬唇垂眸,她别开脸去,“……我们走吧。”

——不知从何时起,纵是连“披香夫人”这个身份,也再难与他对面而坐。无论哪一个她,在他身前,都令她深深感到无处可逃。

然而,越是想逃想躲,他的影子却越咬越紧,到最后,无所不在……

绝望一般地。

“目的地就快到了,夫人,别饿坏了啊。”察觉到她莫名的低落,路枉天扬起扇骨在她肩头轻敲一记,随即指向不远处一家小楼:“前面就是正味轩了。走吧,若赶得快些,说不定能吃上刚出炉的鲜食呢。”

果然话音刚落,就听得那正味轩的店面前轰地炸开一片人声,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各捧了饭碗从各处聚拢上去,恶鬼扑食般扎向店门前的两张方桌。

“那是……”楼夙疑惑地眯起眼,大约是对乞丐们争食的场面感到不悦。

“正味轩除菜品滋味绝佳外,几乎每天都会开门舍粥。这京城虽是繁华之地,仍有不少找不着出路的人,每年冬天都会冻死不少。”路枉天似笑非笑地望着不远处的人堆,“正味轩的老板一心向佛,自是不忍惊见惨事了。”

天际愈见明媚,太阳从涌动的云团后露出半张脸来,丝丝缕缕金芒很快铺满了整座帝都。三人来到正味轩前,候在店门前的小仆立马迎上来,一张笑脸圆滚滚奉至眼前:“三位客官要吃点啥啊?咱们店里有刚出锅的蟹子烧麦和上好的虾仁煎饺,还有顶好吃的汤菜,嘿嘿嘿嘿!”

……

直到耳边炸开“快抢啊”的吼声,段夫人才回过神来,原来是这家店给穷人们舍粥了。她迷茫地看看四周,这群人手中各捧着个饭碗,显然是有备而来的,而她……什么也没有。

很快,她嫌恶地垂下眼——她曾是微州刺史夫人,如何显赫荣耀的身份,山珍海味她早已吃的腻了,许多佳肴便是奉来她眼前,也得瞧她心情好坏与否,好时便动几筷子,不好就翻腕挥下去。

可如今,她连一只乞讨用的破碗也没有。

抢食的穷人们已开始大口吃粥,不少人手里还捏着个又大又白的素馅包子,真真是吃得津津有味。犹豫许久,直到粥摊前的人走掉一些,她才磨蹭着上前去。

直接问舍粥人要些吃食,这样的话,自是令贵为刺史夫人的她难以启口。她踌躇再三,只觉自个儿连耳朵也红透,仍难忍腹中饥肠辘辘,遂只好试着开口,用蚊蚋般细小的声音问到:“请问……”

“三位客官要吃点啥啊?咱们店里有刚出锅的蟹子烧麦和上好的虾仁煎饺,还有顶好吃的汤菜,嘿嘿嘿嘿!……”

谄媚的笑声不知为何竟激起她本能地反感,循声望去,段夫人眼中猛地一缩,正欲问出口的半句话硬生生断在半路,似是连呼吸也要一并忘去了。

那是……那是曾答应她,替她将陈情的书信上呈天听的披香夫人。虽蒙着面纱,衣着也与从前见面时不同了,可那身段和嗓音,绝不容她错辨。

还有那个走在她身边,与她有说有笑的男人是……

一袭金绿华服,永远折扇傍身,路枉天并未注意到来自暗处的注视。人群后,段夫人满载恨意的目光仿佛低狺的母兽。

那个人,正是在花姑祠中严词威胁她的陆大人!他竟会、竟会和披香夫人走在一起?

脚下一个趔趄,段夫人险些跌倒在地。她勉强靠墙站稳了,脑中也终于渐渐勾勒出事实的真相——当初她在花姑祠遭陆大人威胁,幸得披香夫人施救,她才能将那封书信交给披香夫人,托她转交京城大理寺。没想到今日……今日才知,原来披香夫人与那位陆大人有如此交情。

怪不得!她暗自悚然:那日披香夫人现身花姑祠,根本不是巧合,她就是为与陆大人里应外合而来,而那封信自然也不会进入大理寺的视线内。

难怪她那可怜的夫君……

“披香夫人。”段夫人垂下眼眸,十指缓缓收紧了,直掐得掌心沁出血来。待得那店门前迎合的谈笑远去,她才慢吞吞扬起视线,阴鸷如灰霾的视线。

——誓报此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