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前的银辉渐次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暖融融的粉金色。山风转过垂帘,送来谷底间野花特有的幽香。
童儿端着早膳来到客房门外,却见房门敞开,竹榻上的被褥已经端端正正地叠放妥当。小丫头咦了一声,端着木盘进屋寻了两圈,连半个人影也没见着。
本该在此歇息的客人不知去向,童儿一时有些纳闷。就在这时,客房的后院传来哗啦水声,随即是木桶着地的闷响。童儿恍然大悟,这才想起后院里有一眼水井,客人大约是正在那儿洗漱更衣,于是暗自点头,将早膳在屋内的桌上放下。
正要退出客房,就听见轻捷的脚步声自后而来。姬玉赋还未束发,一头鸦黑如绢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借着清晨初阳的清光泛起一层朦朦而湿润的暗色。
“早安,姬公子。”童儿倒不慌乱,只屈膝乖巧地行了个礼,“老爷命我将早膳给您送来,就搁在那边的桌上。”
姬玉赋朝书桌的方向扫去一眼,颔首微笑:“多谢你。”他抬步来到桌边,长指拢起鬓前的一缕散发,随意而又充满温和气息的动作,让童儿愣愣地看呆了。
她见过的男人本就不多。除了老爷和沉水止霜两兄弟,大约也只是在上街的时候与几个固定的店老板有所交集。除了老头就是小孩和市井乡民,像姬玉赋这样的男子,她的确前所未见。
失神的片刻,姬玉赋已在桌前端然落座了。他拈起竹筷,单手支颐望着盘中的早膳,乌黑发丝随着他的动作流逸而下,带着别样的诱惑。看了半晌,他抬眸冲童儿笑问:“小姑娘,能为我介绍介绍这几道菜么?”
“啊……好的。”童儿回神,悻悻地上前。
木盘上分别置有一碗粥、两盘素菜、一碟酱菜和一盏热茶。粥本是普通的白米粥,只是内里掺了些红的绿的菜梗,看上去格外好看。两盘素材一碟是拌有青椒粒子的绿皮豆类,一碟是不知名的野菜。姬玉赋细细看了一阵,指着酱菜说:“嗯……我只认识这个是腌黄瓜条。”
闻言,童儿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不是黄瓜,是蛇瓜。”
“啊,蛇瓜……好奇怪的东西。”姬玉赋用筷子戳了戳瓜条,“是在这缭香谷中摘来的?”
童儿点点头,为他解说到:“这粥是白米煮红塘菜和菠菜,顺气养血,对习武之人最是有用。”说着又指指两道素菜,“这个是青椒拌莺豆,莺豆是老爷发现的一味香料,也可生食。唔……这个是白水烫猪鼻菜,口感虽有些奇怪,但对舒筋活络有奇效——尤其得搭配着兰茶。”顺手端起茶盏,揭开盖子,一股悠软的茶香腾腾而起。
姬玉赋喔了一声,接过茶碗,再执起筷子挑了一夹猪鼻菜塞进口中,细细咀嚼起来。
童儿小心翼翼地凝视他,看他浅呷一口茶水,挑动眉梢露出新奇的神色,再埋头喝一口粥。垂在耳边的发丝因为主人的动作起伏,发梢还不小心没入粥碗里,可是主人倒似乎全然没有察觉。
“好、好吃吗?”怯怯地问出口,小姑娘忽然察觉到自己过于专注的注视,立刻挺直脖子,脸也悄悄红了。
“很有趣的味道。”姬玉赋笑了笑,仿佛在仔细品味口中菜品的滋味,“尤其这个酱瓜条,入口脆爽,酱味浓厚,好吃。”
童儿忽地抿紧了嘴唇。又听姬玉赋问:“这些都是你做的么?”
“……嗯。”她不自然地垂下眼帘,心底却不明白自己在回避什么,另一句话也鬼使神差地溜出嘴边来:“……那个酱瓜条,是阿香姊姊离开前新腌的。”
姬玉赋闻言亦是一怔,随即扯动嘴角,笑得很是无奈:“……喔,是她啊。”
语间诸般滋味横竖杂陈,童儿想问点什么,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口。
姬玉赋继续埋头吃饭。不多时,粥碗空了,两碟素菜和一碟酱瓜也空了。童儿赶紧开始收拾碗筷,刚要端起盘子,只听姬玉赋忽然道:
“带我去见你家老爷吧,我该告辞了。”
……
素痕。大哥以为这辈子,都无法替你报仇雪恨,可谓心有余而力不足。毕竟凭大哥的一己之力要除掉他,无异于痴人说梦。
可是如今不同了。
大哥知道虽然这很残忍,但……我钟世家族的遗恨,便是我负背之芒刺,一日不拔,我心难安,只怕百年之后无颜面对我的族人。
四十多年了,这段仇恨,终究会有了结的时候。
日头渐渐失去了盛夏的烈度,最后的暑气也即将晕散。钟恨芳从花圃里直起腰杆,把方才薅除掉的杂草扒拉到一旁,拍掉沾在手心上的草梗和土灰,抬起脖子,仰望天边那颗鹅黄如蛋心的太阳。
——于外人而言,此番姬玉赋来意莫测,不过在他钟恨芳看来,堂堂抚琴宫主能肯亲往缭香谷,已是某种胜利。
养兵千日,用在一朝。钟恨芳收回视线,望着脚下大把即将入药的花草。
阿香,师父对不起你。
他负手长叹一息,正要转身回屋,就听见花圃篱笆后传来小虎的咕噜声,随即是童儿小心翼翼的轻嗓:
“老爷,姬公子要见您。”
来了。
姬玉赋,你最终也不得不面对这盘棋局——早在十年前,你便已纵身入局。
……
缭香谷的会客厅内,姬玉赋垂首敛眸,捧一盏茶碗独自静坐。偌大厅堂内只得他一人,童儿已照他的意思前去请钟恨芳来。四下静谧,他低眉望见套在左手拇指上的墨玉扳指,一时陷入沉默。
十年前祸兮投水自尽后,他与长徒檀衣返回宫中。檀衣脸色苍白,神情是前所未见的阴郁,一路上两人虽同行,却一直无话。
他可以感到那名少年浑身散发出的森寒杀气,却也自信能在三个回合间取他首级……就像接下来他对顾屏鸾将发而止的一记手刀。
这真是诡异至极的想法了。分明是自己最疼爱的徒弟与助手,为何脑中留下的只有杀伐?
忽然如福至心灵般,他回想起月前在抚琴宫中与裴少音的一席对话。
那时少音说:我是说假如。假如披香夫人就是祸兮,你待如何?
我待如何……那么。他想也不想:杀了她。
姬玉赋长叹一口气,仰脖饮下茶水,依然无法压制下胸中怪异的酸涩与心虚。
——原来选择“面对”,是这样困难的事。
“姬公子,昨夜睡得可安好?”
钟恨芳大步迈入会客厅内,面上挂着莫名亲切的笑容。他身后跟着的除了童儿,还有那只由披香夫人领回来的虎。这小家伙警惕地盯着姬玉赋,再靠着钟恨芳的脚踝卧下,一双金眼仍旧死死锁定对坐的那位抚琴宫宫主。
“托钟公子的福,还好。”姬玉赋淡淡应了,搁下茶碗,扬眸直入主题:“钟公子,在下今日便要离开了。”
钟恨芳神色如常,显然一点也不惊讶。他略一抬眉,慢吞吞晃了晃脑袋。
“既是如此……老夫以为,姬公子若有什么想问的话,不妨赶紧问了。”钟恨芳说。
姬玉赋颔首,“那在下就不客气了。”
钟恨芳伸臂示意“请”,就见姬玉赋单手支颐,斜斜挑起一双剑眉,黑瞳下蓦地透出冷厉的压迫感:
“十年前的七月初十左右,在下听说钟公子在定葵的雍江边,曾救起一名不明身份的落水少女……那名少女,如今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