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睁圆了一双美眸,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而坐在对面的楼夙则是手腕一抖,杯里上好的华谷酿给洒了大半。
身后的女婢赶紧取来布巾,上前擦拭。
“这桩婚事,也算是我同你师尊老早便说定的。阿香,你放心,做我楼家的媳妇,楼家绝不会亏待你!”楼传盛满面红光地说着,又转头对路枉天道:“难得路公子在此,不如趁此机会,为他俩做个见证人?”
尚在状况外的路枉天微微一笑,居然答得迅速:“当然。”
披香悻悻然垂下睫毛。
——传说中的“一语惊人”,大抵就是如此了罢?
“夙儿也老大不小了,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昶儿都快四岁了。”楼传盛对披香笑道,“阿香,你跟在夙儿身边这么些年,为楼家办了不少大事,就算没有你师尊,我也一直拿你当自家的闺女。既然如此,这话咱们就敞开了说去——夙儿。”他伸臂一指楼夙,“你可愿意娶阿香为妻?”
路枉天兴味盎然地看着两人:“二公子,虽说天下的好女人多如牛毛,然而‘披香夫人’只得一个,机不可失喔。”
楼夙一反常态地没有脸红,反倒是轻轻皱起了眉心。
这边厢,披香并未注意楼夙的表情,而是径自纠结起更多的……更古怪的心事。
早在半月前离开抚琴宫的时候,她便已下定决心,不再见姬玉赋,更要将他在她心中占据的地位,慢慢地挪出来,留给其他人。
其实那时,若她不曾在闰锡的渡船上与他偶遇,她也不会……
也不会,再一次爱上他。
披香幽幽叹了口气,刻意忽略在心尖倏然扩散开的刺痛。
自打她被钟恨芳从雍江边救起,她就一遍遍告诫自己,就算来日再见,也断不可倾心于他。
因为,姬玉赋就是这样的人,不老不死,无心无情。
所以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远离他和抚琴宫,让生活重新回归正轨,这很好。
披香不无自嘲地牵动嘴角。
楼传盛说得不错,就算没有师尊这层关系,“披香夫人”也注定将成为楼家少主的妻……所以,她理应嫁给楼夙。
这就是披香夫人——而非容祸兮——所应当做的事。
“爹。”
沉默良久,楼夙忽然低声唤到。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他,披香也随声扬起羽睫。
楼夙的神情有些欲言又止的怪异。他蹙紧眉心,嘴唇也轻轻抿起,似是在犹豫着什么。
披香却忽而有些释然了。
阖目,深呼吸,楼夙缓缓掀开眼帘:“我愿意。”
这个答案,披香不意外。
“哈哈哈哈,好儿子!”楼传盛鼓励似的在儿子肩上拍了拍,转向披香,“阿香丫头,你呢?可愿嫁给我家这个不成器的小子?”
披香勾动嘴角,垂下螓首。
不错,她是“披香夫人”,而非容祸兮;是楼家乃至大济首屈一指的制香师,而非抚琴宫中那个任性妄为的女徒弟。
“披香……”像羞怯的小女儿那般将脸垂得更低,她启唇:“……愿意。”
*****
摘下铜锁,竹杖朝门板上使力一捅,两扇竹门“吱呀”叫唤着,向左右徐徐洞开。
一股令人感到莫名熟悉的暗香自屋内散出,姬玉赋初是一怔,随即恢复安之若素的神情,负手站在披香夫人的闺房外。
“喏,这就是了。”钟恨芳瞥他一眼,拄着竹杖迈过门槛。
姬玉赋嗯了一声,轻步跟入屋中。
尽管主人不在,因着童儿打扫勤快,屋子里十分干净。钟恨芳径自走到窗边,支起窗杆,顺手在附近的炉子里丢了两颗香丸。老爷子又找出徒儿收在柜子里的香木和银碳,丢进炉子下的火盆点上。
飘渺清浅的香气自炉中袅袅腾起。姬玉赋望着炉下幽微的火苗,一时有些失神。
“别担心,这不是毒香。”见客人神色复杂,钟恨芳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堂堂抚琴宫宫主,那点小伎俩哪儿顶用?”
“这是什么香?”姬玉赋走近香炉。
“青荃。”钟恨芳从香案上取下一支细长的银香勺,在炉灰里拨弄着,“舒心养性,对心神焦虑之人有奇效,除此之外,嗯……还有些额外的功用。”
姬玉赋会意地点点头,“也能解毒?”
“不错。”钟恨芳拈起一根银签,朝香丸戳了几个眼,又重新埋回炉灰下,“不愧是抚琴宫的主人,果然博学。”
“是她告诉我的。”姬玉赋轻声道。
“她?”思索片刻,总算悟过来这个代词所指,钟恨芳扭头哼笑:“……看来我那个不成器的徒儿,倒是讨你喜欢得很。”
“披香夫人么。”姬玉赋居然微微扬唇,笑了,“是。”
“……”还真敢说啊这人。钟恨芳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见老爷子一个劲盯着自己猛瞧,姬玉赋慢悠悠放下胳膊:“……钟公子,你眼睛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有点……呃,”钟恨芳咳嗽一声,“没事,你继续说。”
姬玉赋有些讶异地看着他:“说什么?”
“你方才不是说喜欢我家徒儿吗,我以为……你接下来就得提亲了。”钟恨芳哼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阿香嫁什么人,首先得问我这个师尊的意思。”
“喔。”姬玉赋仍是淡淡地应了,转身走开。
待他背转身,钟恨芳的嘴边浮起一抹森然冷笑。
*****
帝都禁苑,窈燕宫。
听闻东宫的舆驾即将抵达,窈燕宫众人仿佛受了惊吓一般,手忙脚乱地准备接驾。谁知不等宫人跪下,太子宋旌自个儿掀帘子出来,大步朝宫门内走去——着实是又一大惊吓了。
“御医开的方子我派人看过了,没有问题。”
自从益王一系落马后,湘公主便抱病卧床,一连数月耗下来,也不见丝毫起色。
听了宋旌的话,宋湘点点头,叹了口气:“……多谢太子哥哥。那这方子就暂且不换了。”
“嗯,至于御医院,明日医丞会亲自过来为你诊治。”宋旌说着,将宋湘搁在丝被外的手放回被褥下,“天气就快转凉了,多注意身体。”
宋湘露出乖顺的笑容,只是久病未愈,双颊已消瘦得厉害。
掖好被角,在榻边又看了她一阵,宋旌忽然出声:
“听说前一阵子……你请了个名叫‘枫回’的侍卫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