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姬玉赋沐浴完毕,裴少音替他整理衣裳和袍带,瞄见他满脸淡定,忍不住碎碎念起来:“宫主啊,我看您以后还是少下山为妙。每次出去都能惹一身腥回来,也不晓得您是怎么搞的。”
“江湖自古便是是非之地……”姬玉赋将长发从衣领里拨出来,摘下挂在手边巾架上的布巾开始擦拭,“对了,披香夫人醒了么?”
“不知道,素问楼那边是鸾鸾在盯着。”裴少音垂头给他拴绸带,本打算说“女人又不是江湖”,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去追究,就道:“怎么,宫主想去探望探望人家?”
姬玉赋扯出苦笑:“说起来到底是我没看顾好她……总该去道个歉什么的。”
“嗯,方才不还说要杀了人家么?”裴少音暗自抹汗,心下悻悻然——看来祸兮丫头的身份还得瞒上一阵子。
“她不是祸兮,我为何要杀她?”姬玉赋放下布巾。
裴少音给这话噎住了,好半天才又问:“好罢……那您为何要杀祸兮?”
闻言,姬玉赋忽地眉心一蹙,不作声了。
“得了,看您纠结的这样儿……我跟您说,天下的好姑娘又没死绝,您可千万别太悲观。”收拾妥当了,裴少音抬手拍拍他的肩,“待会您还是亲自去素问楼看看吧,最近那头和我一直不大对盘,就怕我去了又惹鸾鸾不高兴。”
“嗯,”姬玉赋垂眸点头,“我知道了。”
两人刚迈出玄机殿,已有两名内宫弟子候在门外。一人递上袖笼里的信函,呈递给姬玉赋:“宫主,枫回师兄来信。”
“交给学生处理吧。”不等姬玉赋发话,裴少音径自从弟子手中接过信封,“宫主不是还得去素问楼办事么,枫回的信学生先看着,等您回来再给您送过去。”
姬玉赋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睨着裴少音:“少音,你这是……”
裴少音收起信封,定定看了姬玉赋片刻,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天下的好姑娘虽说是没死绝,可也没剩几个了。您抓紧点,这终身大事的问题一拖就是五百多年,您不嫌累学生我还嫌累呢。”裴少音语重心长,“去吧去吧,啊,听话。”
“我不是……”“行了行了,您赶紧去。”
裴少音在背后连拍带推,终于把一脸复杂的姬玉赋弄走了。
两个内宫弟子早已瞠目结舌,两眼直勾勾望着姬玉赋离开的方向,嘴角一抽一抽的。
“嗯?惊讶什么,还不赶紧跟我去雪砚居?”裴少音不知从哪儿弄出来那把羽扇,在胸前装模作样地摇了两摇,“走了!”
……
“你心仪的人……是谁啊?”
素问楼的卧房内,顾屏鸾侧首望着披香,十指在胸前忐忑地绞来绞去。
披香一愣,“哈?”
“我、我就随口问问而已。”顾屏鸾忙不迭冲她摆手,“你你你还是当做没听见好了!”
披香明白她担心自己和二宫主有内情,却又不敢直言,遂弯唇笑了:“嗯?可是我已经听见了。”
顾屏鸾颇不自在地低下脑袋,声音渐渐小了下去:“那、那……”
披香抬袖轻轻按揉钝痛的肩膀,苦笑道:“倒不是什么不能说的,就怕叫三宫主见笑了。”
听得这话,顾屏鸾扬起脸庞,露出讶异的表情:“真的可以告诉我?”
“男欢女爱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披香轻声道,“可惜,我那心仪之人偏生就是个不解风情的闷葫芦,加诸种种理由……总之,无论我怎样努力,那人也不可能接纳我。”
“原来夫人也会遇着这种事。”顾屏鸾松了口气,走回榻边来,面上的神情已然轻松许多,“呃……我可以坐在这儿么?”她指指床沿。
披香颔首:“当然。”
顾屏鸾敛裾落座,顺手替她将被角掖上。
“像夫人这般的妙人儿,天下会有哪个男子舍得拒绝?”顾屏鸾摇头叹气,“倒不像我,说起来也是一大把年纪了,居然……”说到这里,她自嘲似的笑了笑,“居然还守着这座抚琴宫,谁也看不上眼,哪儿也不肯去。”
“二宫主可曾对您提过婚事?”披香问。
顾屏鸾的脸颊又红了红:“……不曾。”
“咦,不曾吗?”这下轮到披香吃惊了,“可是在披香看来,外人若不知二位宫主的身份,定会将您二人视作夫妻呢。”
“抚琴宫中哪来这么多外人。”顾屏鸾又是一叹,“哪,夫人,你喜爱的那位公子为何不肯接纳于你?”
披香微笑:“我也不知……不,或许是知晓的,只不过,我与他谁也不肯松口罢了。”
顾屏鸾想了想:“是上次和你一道入宫的那位楼二公子?”
披香轻轻摇头。
顾屏鸾盯着她瞧了一会,忽然如福至心灵:“……莫不是咱们宫主?”
披香略微睁大眼,讶异地望向她,一双美眸盈盈切切,清波在荡。
“说对了?”顾屏鸾惊得抬袖捂嘴,“真的假的?”
“……披香是在奇怪,三宫主怎会想到宫主身上去。”披香眨眨眼,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随即又变作无奈。
这般演技,正是拜小桃斋所赐——连她自己都以为是真的。
顾屏鸾讪讪地低头道:“嘿嘿……我就是觉着,夫人对宫主似乎特别上心。”
“喔?”披香心下暗惊,嘴上却道:“三宫主不是该认为,披香对二宫主比较上心才对么?”
“没、没有。”顾屏鸾好似有些招架不住了,连忙用袖子掩住脸,“别说了夫人……”
披香笑了笑,轻轻捉住顾屏鸾的手腕:“三宫主的意思,披香明白。不瞒三宫主,若说披香对宫主的好感,那么一丝丝确是有的。”
“……真的?”顾屏鸾从袖幅边露出一只眼来。
“宫主是个好男人,若他时常下山走动走动,恐怕要不了多久,这抚琴宫的门槛就得被求亲的人踩烂。”披香笑道,“我也觉着有趣呢,像宫主这样的人,本该早已许定了哪家闺女才是,怎会到现在还是孤家寡人?”
顾屏鸾放下胳膊,舒了口气:“这也是我和二宫主一直操心的事……要说宫主这人,论人品论相貌论本事,哪一件不是人中龙凤?可偏生他对姑娘家就不在意,你说奇怪不奇怪?”
不奇怪。披香心下暗道。
若非身负永生诅咒,他大概早就子孙绕膝了罢?
顾屏鸾显然不介意披香的沉默,继续道:“这次你上山制香,必是已听说了些风言风语。宫主此番同意你入宫,是为了让你给他的一位女徒弟制香。”
“是,宫主告诉过我。”披香颔首。
“其实若在从前,我们可是连这位女徒弟的名讳也不敢提及的。”顾屏鸾一脸认真。
披香略一挑眉:“喔?……是不是容姑娘做了什么让宫主记恨的事?”
卧房外,某根正要碰触门扇的手指忽而停下,悬在半空中。
“不,应当算不得记恨。要真说记恨什么人,我倒觉着宫主是记恨他自己。”顾屏鸾惋惜道,“恨自己没能挽回祸兮的生命。”
披香转开视线,眼底的光晕渐次黯淡下去。
只是如此么,姬玉赋?原来你记恨的,只是没来得及救回我,为你的手下亡魂再添一笔么?
“我以为,宫主或许对容姑娘有意思。”披香忽然抿唇笑了。
“原先我也觉着真是这样,可后来……”顾屏鸾一指点点脸颊,“后来见宫主对每个姑娘都是如此态度,甚至更加温柔,我反倒替祸兮感到不值了。”
那根悬在门外的手指缓缓缩了回去。
“是啊。”披香望着墙头悬挂的画幅,画中仕女身段柔美,只是脸庞处仍旧一团空白,“容姑娘真傻,明知宫主不会对自己动心,还巴巴地把自己贴上去……蠢到家了。”
“死了也好。”顾屏鸾深吸一口气,轻轻吁出,“高处不胜寒,宫主这样的男人,这世上怕是再没有那个姑娘能配得上他了吧。”
说到此处,顾屏鸾的目光落向披香:“……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着夫人和祸兮生得有些相似呢。”
披香瞳中猛然一缩。
顾屏鸾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冲她微笑:“时间不早了,你再歇会吧,我叫人给你准备晚饭去。”说着起身,再替披香整了整被褥,遂朝门边走去。
披香望着她的背影,忽觉心下酸涩难当,一股似是隐忍已久的泪意漫上眼眶。
顾屏鸾推开门扇,陡见一人立在门前,当即给吓了一跳。
姬玉赋垂首皱眉站在那儿,一声不吭也不动弹。察觉到跟前动静,他抬起头来:“……你们的话说完了?”
“啊,宫主?”顾屏鸾满脸诧异,“说、说完了……您是来探望披香夫人的?”
屋内的披香也听见了动静,转眸向门边望来。
姬玉赋的目光越过顾屏鸾,直直投向里间,“唔,她醒了么?”
顾屏鸾回头瞥一眼屋内,答道:“刚醒不久,您要进去?”
“嗯,有话要同她说。”姬玉赋罕见地露出些微局促之色,“不知方便不方便……”
“夫人得多休养一阵,方才陪我说话,害她没好好休息。”顾屏鸾回手掩上门,“宫主还是明儿个再来吧。”
——咦,奇怪。顾屏鸾心道,怎么会觉着莫名来气呢?
姬玉赋愣了愣,只低低应了一声:“喔。”
说完,他扭头就走掉了。
顾屏鸾目送姬玉赋远去,面上现出疑惑的神色。她忽然觉着,宫主的背影看上去似乎挺沮丧的。
是为什么呢?
她抱着胳膊在门前站了一阵,始终没想出个名堂来。
而里间的卧榻上,披香微微侧过头去,眼泪无声垂落。
*****
翌日清晨,披香起身了。
除去肩上的瘀伤还隐隐作痛,身体已没了大碍。她换上搁在床头的殷红丝袍,挂起面纱,走至外屋,忽而瞄见桌上摆放的一只洁白小瓶,瓶口塞着翠色绸布,看起来像是伤药。
不仅如此,小瓶下还压着一张纸笺。
——白泉虎犀膏,外敷。
纸上的字迹如是写到。
清隽俊逸的台阁体,运笔苍劲有力,收尾干净利落,正是她所熟悉的、姬玉赋的笔法。
羽睫轻轻扇动,披香抿了抿嘴唇,放下纸笺,拿起手边的小瓶。拔开绸布塞,一股带着丝丝清凉的幽香飘了出来。
这算是致歉吗?披香想着,放下小瓶。
雨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青石地砖上投下大片淡金的色块,空气中有细小尘埃在飞旋。
难为你放下身段送药什么的……
披香露出苦涩的笑容,转头走向门边,推开门扇。
“身为大济首屈一指的制香师,我怎么能让品香者感到失望呢?”
扬袖拢住眉眼,披香抬眼望向澄澈如洗的天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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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种纠结╮(╯_╰)╭对于这俩小人儿的感情路线,亲妈表示鸭梨山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