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第十章 既入深渊,不如沉醉(加更)

楼夙终是按捺不住心底的焦急,趁着席上四位贵客拼杯正酣,唤来小二往外间探视一番,确认披香夫人是否安好。

不料——“楼二公子,您说的那位夫人,小的并没见着呀。”小二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悄眼睨着跟前这位勃然变色的贵公子。

“没见着?!”楼夙一双黑眸几欲喷火,登时就要起身往门外去亲自查看,被旁侧的萧文胥按住了肩膀。

祝阳侯神色肃然:“楼兄莫慌,待本侯问明实情。”说着就转向那名小二:“本侯问你,你可有仔仔细细将这珍稀坊上下找过一遍,保证一人也未曾漏看?弄丢了披香夫人,可不是你们小小一间珍稀坊赔得起的!”

见祝阳侯如此郑重其事地问话,阮元知、刘肇与谢佑三人的酒立马醒了不少,阮元知伸长了脖子,视线在楼夙与萧文胥之间来回逡巡:“丢了人?谁把披香夫人弄丢了?”

“几位大人不必惊惶,只要夫人尚在这郦州城中,本侯向你们保证,人丢不了!”萧文胥沉声说道,“可若是离开了郦州城——”

“不,她不会离开郦州城。”楼夙勉强冷静下来,摇头否定,“今日她身体略有不适,以她的步速,从珍稀坊到东南西北任何一扇城门间,至少得耗去半个时辰。而从她离席到现在,顶多过去了一刻,我不认为她有机会走出郦州城。”

席上四人一并点点头。谢佑忽又问:“可……若并非夫人自行离开呢?”

楼夙挑眉,眼中的凛冽之色愈见刺骨:“谢兄此言何解?”

“呃,这个,”谢佑抓抓脸,颇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楼夙:“我的意思是,如果有歹人图谋不轨,从珍稀坊带走了披香夫人……用马车或是牛车什么的代步工具作为接应,也在情理之中那个的罢?”

“不不不,这不可能!”小二双眼瞪圆,中了邪似的不住挥手:“小的当真问过每一层楼楼门处负责守卫的师傅,他们都告诉小的,不曾见过楼二公子说的贵客下楼去啊!”

谢佑皱眉:“难道一个大活人会从楼里凭空消失?”

“总之,”楼夙撑着桌边缓缓起身,“我会即刻派出人手寻找,若真出了什么事,我……”

要紧的话方到嘴边,堪堪一顿,楼夙转眼望向萧文胥:“侯爷,在下今日招待不周,还让侯爷看了这么大个笑话,在下给侯爷赔罪。”说着就拱手躬身,端正地冲萧文胥行礼致歉。

“楼兄莫要说这般见外的话,你的事就是本侯的事。披香夫人于你楼家何等重要,本侯心中明了。”萧文胥拍拍楼夙的肩头,“若是楼兄需要帮忙,本侯愿派人协助楼兄寻找夫人,替楼兄分忧。”

楼夙仍是摇头:“此事是我楼家的家事,不劳侯爷费心了。只是今日这场宴席不欢而散,在下惶恐。”说着又对另三人依次致礼:“待寻回披香夫人,在下必亲往四位大人府上谢罪——告辞!”

披香夫人,必须由我楼夙来守护。

迈出珍稀坊大门,夜风扑面涌来,直吹得楼夙呼吸一滞。他并无背向避风,而是迎风站立着,仰脖深吸一口气,这才勉强定下神来。

——不错,披香夫人,只能由我楼夙来守护。

*****

素手皎洁,两指拈起一粒乳白色的滚圆香丸,指尖施力另其从中破开,碎裂。轻拢慢捻间,香丸化作细腻粉末,无声没入身下热水之中。原本澄澈的清水因着这些许粉末的溶化,由清透专为深浓碧绿,并且散出某种不可言说的旖旎气息。

癸水来潮之时,乃是女体至阴之时,尤其是她这样诡异的体质。

水雾和着馨香弥漫浴房内,披香褪下上身最后一层绢衣,鱼儿一般滑入水里。

浴房门外传来轻柔的脚步声,是丝履踏上伏虎木的簌簌摩擦,卉芳斋女侍的轻嗓随即响起:

“披香姑娘,您吩咐的安息香已取来,可要让婢子送入浴房?”

“不必,搁在门外就好,我自己来取。”披香软绵绵地应声。

若可以,她当真是一点也不想动弹了。小腹内如浪潮般汹涌的酸痛,方才因着热水的包覆而缓解少许,可是从意外见血带来的虚脱感,却比这些不适凶猛太多太多,直叫她觉着快要崩溃掉去。

很难过,很痛苦。

她将脑袋埋入碧色水面之下,让几近辛辣的香气包裹着她,好叫她忘却身体上渐次浮凸而起罪孽印记。

“披香姑娘,”门外的女侍又开口道:“大老爷已吩咐过,卉芳斋您想用多久都成,这两日您大可住在这儿。若有何需要,您只管告诉婢子。”

她想说多谢,可是张开嘴唇,逸出唇边只有气若游丝的呻吟。

女侍在门外等了半刻,未听见内里有任何动静,便选择乖乖退下了。

浴房内飞腾缭绕的,不仅是香气与水雾,还有无声叫嚣着、飞旋着的黑色妖灵。

“好了,好了……安静些,我这就给你们喂食……”披香长长喘出一口气,将一只胳膊搭上木桶边沿。雪腻的肌肤为水汽煨暖,泛起粉嫩可爱的柔红,细密水珠顺着她胳膊的线条软软滴落,从透明到鲜红。

一条血线沿着关节与指骨滑下,越来越浓郁,越来越娇艳。

披香仿佛察觉不到痛楚,趴在木桶边,看着左臂上无端绽开的数条血口。黑色的妖灵与鬼魂们嗅到血的气味,发出兴奋疯狂的尖利啸叫,纷纷扎向它们的殷红盛宴。

唯独一名女人的魂灵悬浮在半空中,不为血气所动。

“素痕……”披香无力地眨动羽睫——她的睫毛又密又长,上面凝结着几粒细小的水珠,随着眼帘的眨动忽闪忽闪。“素痕……你不吃吗?”

女人的魂灵摇头。她淡紫色的身躯不时隐没在水雾中,让披香瞧不清。

“你得看住它们……这是卉芳斋,四处都是伏虎木。没有你,它们抵不住伏虎木的力量。”披香呢喃一般说着,“我以血饲养它们,终究不是最好的法子……你知道,我怕疼的……”

被唤作素痕的魂灵动了动,随即离开所处之地,向披香幽幽飘来。

一根半透明的手指搭上她挂满鲜血的胳膊,素痕的脸缓慢凑近,却并非要吸食她的血。

纵使只是灵体,她的面目仍旧能看得清。秀致的丹凤眼与略平的眉线,让她看上去总是笼在一股淡淡的哀愁之中。

“素痕,你说……”披香似是累极,轻轻阖上眼帘,“若那时我能死在雍江里,是不是最好的结局?”

素痕的手指沿着她臂上的伤口寸寸挪移,所过之处,伤口竟全数自行愈合了。

“我早就该死掉的。”她吁了口气,活像在给自己说故事:“不在夏亚,就该在哈赞,不在哈赞,就该在大济的奴隶卖场……我伤人无数,杀孽无数,却无论怎样都死不掉。”

顿了顿,她蹙眉弯唇:“你说,这是不是很讽刺?……”

陡然之间,原本飞旋在半空中的妖灵与鬼魂突然失去了踪迹,只剩下素痕与一室死寂。

“阿香!阿香你在不在!”

楼夙甩开紧追而来的两名女侍,气急败坏地闯来浴房外:“阿香!”

素痕一指点在唇上,略带笑容望向木桶里的披香。

鬼晓得伏虎木是如何之不经事的玩意,那浴房的门竟然就就这么给楼夙硬生生拍开了。

披香一脸漠然地转过头来,美眸下是显而易见的怒意。

“阿香,阿……呃对不起!”

楼夙赤红着脸庞背转身去,正对上门外两名女侍叉腰竖眉的模样。

“想不到二公子竟是这等丧心病狂的登徒子!”其中一人再也忍不下去,纤纤细指戳着楼夙的鼻尖就开骂了:“莫说此地乃是大老爷的卉芳斋,纵是在二公子自个儿的园子里,也不容许如此放肆,可是二公子你居然、居然!……”

“好了。”披香并不多言,“你们都退下吧。”

楼夙正要松口气,又听身后沐浴的姑娘补充道:“二爷也出去。”

“阿香,我有话要——”话音未落,楼夙就给俩女侍分别从左右拽住了胳膊:“二公子别磨磨蹭蹭的,赶紧请吧!”

于是楼夙被拖出了卉芳斋等候。

披香暗叹一息,再抬头望向桶边的素痕。常人若无足够的通灵之力,或是未曾修习术法,便看不见这些魂灵。

“素痕,”披香忽然笑了,“替我吃掉那两名刺客的死魂吧。”

既然无法解脱,不如坠落得更深。

*****

五日后。烟渚山,抚琴宫暖玉堂。

这是裴少音自发出“心仪披香夫人”的宣言后,首次与顾三宫主面对面。当然,坐在主位上的人仍然是那只镇守抚琴宫的千年老妖,他状似悠然地靠坐在软椅上,扣在一处的十指却因微微使力而略显僵直。

“这是怎么回事?”放下信纸,顾屏鸾皱起一双浓眉,却是不看裴少音的。

裴少音往她脸上瞄去一眼,发觉这位三宫主连眼角的余光也没留给他,不免有些挫败。

姬玉赋闭目开口:“如信上所写,就是这么一回事。”

“这不可能,我不信。”顾屏鸾丢开信纸,坚决道:“除非师承抚琴宫,否则区区一个制香师,怎可能会‘雁步游踪’?”

“不仅仅是师承抚琴宫,还必须成为你二人的徒弟,拥有进入内宫的资格。”姬玉赋仍旧闭着眼,连睫毛也不抬一下,“我不认为外宫弟子有机会接触到‘雁步游踪’。”

裴少音心头暗惊,故作镇定地弯腰拾起顾屏鸾丢在地上的信纸——她绝对不愿亲手递给他,而是丢在地上让他捡。

待看完信上内容,裴少音更无奈了:

“披香夫人……会使用抚琴宫内宫的迷踪步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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