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第一章 郦州有楼香满名

山风破空而至,轻柔婉转地掠过衣角,撩动束在发尾的青色绸带。檐角下一串白碧玉铃丁零作响,清吟不绝,铃身随风打着转悠然摇晃。

亭中的男子翕动嘴唇,大约是叹息。待铃声稍有歇息,他自石桌上缓缓撑起身子,双肘支在桌边,紧阖的眼帘随之掀开,现出瞳中流转着的、极锐利的窨黑光色。

在剪云亭中睡了两个时辰,终是觉着肩上有些凉,姬玉赋动了动颈项,让这把睡得僵硬的老骨头稍事活动。

片刻,风劲愈见猛烈,亭下翻覆涌动的云涛为之吹散,夹杂着凛冽水汽往亭中送来,片片缕缕如织如幕,不过转瞬,眼界内已是白茫茫一片。

陡然间,一道细小的黑影冲破浓密云层,拔上天顶盘旋两圈。姬玉赋忽地蹙眉,耳边传来猛禽清厉高亢的尖啸,抬眼看时,那黑影已冲着剪云亭横翼扑来。

“宫主。”

揣着密信步至剪云亭前,裴少音正见那黑衣男子背对着自己站在护栏边。唤过一声,姬玉赋并未理会他,手上似乎正在逗弄什么,待转过身来时,左侧的胳膊上便多了一只羽翅丰满的鹰。

姬玉赋的神色平静如常,并不奇怪裴少音的出现:“少音,你来得正好,替我取些碎肉来。”

裴少音自是识得这只鹰的——烟渚山高绝险峻,山中阵术密布,宫中弟子上山下山多有不便,抚琴宫要与外界取得联系,几乎全靠信鸽。而类似姬玉赋这样常年蜗居内宫的老妖怪,要得到山下的消息或是了解徒弟的任务进度,这只鹰便是他的信使。

信使照要求完成了任务,身为主人,当然得给些奖励。于是裴少音应了一声,任劳任怨地跑去找碎肉。

再回来时,姬玉赋已将鹰捎回来的密信阅读完毕。薄薄一页纸攒在手中,这位宫主的颜色不甚愉悦,薄唇紧抿,惯常里舒展的眉心亦起了阴霾。

“是枫回送来的消息吧?”裴少音将一碟子碎肉搁在桌上,如是问道。

姬玉赋取过碟子,两根长指拈起一块新鲜碎肉,喂给尚且站在臂上的鹰。

而后,才似听见了裴少音的问话般:“……是。”

裴少音在他对面坐下来,抱了胳膊睨着姬玉赋:“那披香夫人的身份,可是查清了?”

姬玉赋摇头。

见状,裴少音正要松口气,却听对面的墨衣男子一语惊人:

“益王反了。”

*****

从帝都天望到郦州城,其间约摸六七日的车程。若有十万火急之报,连夜奔马,则五日可至。故而有什么消息,虽算不得一夜间九州遍传,却也是非常及时的了。

益王率兵造反一事过去五日后,消息传到楼府,阖府哗然。

再四五个时辰后,太子救驾及时、益王败北身死的消息接踵而至。

……

郦州城的郊外,一辆青幔马车沿着官道疾驰,所过处一路尘土飞扬。

车内颠簸得厉害,沉水和止霜兄弟俩靠在一起补眠,披香亦是倚着车壁昏昏欲睡。她的身形随着马车摇来晃去,想睡睡不踏实,醒着又困。大约因着头侧一遍遍磕在硬板子上,她只觉脑中愈发地疼痛。

楼夙的眼圈下青黑一片,显然不曾好生休息过。披香给磕得受不了了,终于决定坐起身子来,且一把撩开挂在眼前的面纱。

楼夙察觉身边有动静,原本瞄着窗外的视线倏而挪回,落向披香。

“怎么?”他挑眉,嘴角不自觉地扯开笑意,“睡不着了?”

“压根就没睡实过。”披香抬手揉揉右侧脸颊,粉白如玉的肌肤上,数道面纱的褶皱印子留在上头,淡淡的红痕很是可爱。她扁了扁嘴,口中抱怨道:“这一路可算好赶……我说二爷,那益王殿下造反,又不是来打咱们的,咱们有必要这么没命地跑么?”

“有,怎么没有。”楼夙望着她笑,忽然往前略微倾了身子,伸手抚上她的右颊:“你看你睡的这模样……出去也不怕叫人看笑话。”

披香稍稍一怔,本能地侧首想要避开楼夙的手指,未果。

楼夙倒未觉着如何尴尬,只弯唇一笑,从粉颊上缩回手来。

方才开启的话头给这举动硬生生掐断了。披香不甚自在地别过脸,也不知该答哪一句,只轻声道:“早知益王要反,我又何必去这一趟……”

“我知晓你不愿牵扯进这些麻烦里。政局,派系争斗,宫变什么的……楼家也不想。”楼夙把玩着腰间的一枚碧翠玉玦,长指翻动间,似是隐含着别样的温柔。“正是因为不想,我才带你们连夜离开沉翠苑。”

披香扬眸,半是慵懒半是不悦地向后仰靠去:“……你确认湘公主牵扯其中?”

她不认为那句“益王殿下的消息到了”真的意味着什么。

楼夙耸耸肩:“以防万一总是不错的,当我意识到城防将领全数被更换时,我的脑子里便只剩下‘逃命’二字。”

披香低哼一记:“若楼家当真不愿牵扯其中,当初又何须花那么大的气力,将长公子送入东宫做侍读?……老实说,那封署名大老爷的信,莫不是由长公子交给你的罢?”

“东宫的规矩厉害得紧,平素里已是十分严格,再说,撞那个节骨眼上……就算大哥再是能耐,要送信出来,恐怕也不大可行。”楼夙耐着性子解释,“所以事实上,那封署名楼传盛的书信……是我杜撰的。”

“你杜撰的?”披香的杏眸猛地瞪圆了:“呵,这话要给大老爷听去,二公子定又逃不了一顿板子……说说,你都写了些什么?”

楼夙笑嘻嘻地丢开玉玦,双手枕在脑后:“当然是骗人的话了,什么家母念子心切,命我速速返回郦州之类的。反正湘公主也不知那字迹真假,纵使心知是假,也只得认了。”

毕竟是左昭仪的女儿,益王的外甥女,若与楼家人过从太密,于公于私都算不得好事。故而纵使尊贵无俦,湘公主也不会毫无理由地扣留楼家人。

可是披香又皱眉了:“二公子,长公子如今身在东宫,处境艰危,你对他就这么放心?”

“不是我对他放心,是楼家。”楼夙慢慢阖上眼眸,“大哥到底是楼家长子,阿香,你不要太小看他才是。”

我才没有小看长公子,披香心底嘟哝道。

她抬手放下面纱,懵懵然地,睡意再度来袭了。

……

那一日,他们离开沉翠苑,当真是容易得太过诡异。

楼夙与披香去见宋湘时,那娇贵的金枝玉叶甫醒来,从眼神瞧去,仍是困倦难当的。这倒让楼夙心中有底了——与披香一道品香之后的客人,大多都是这般睡不醒的模样。

宋湘既已起身,楼夙便开门见山地向她提出——突有要事,务必尽速返回郦州,半刻也迁延不得,披香夫人亦须同行。

披香垂首立在楼夙身后,隔着轻薄的面纱上下打量湘公主。

少女睡意未泯,此时与楼夙的对话显得格外不耐,虽未曾失礼,然相较于一日前那般柔顺的态度,已是大大的改变。尤其是她那双漂亮的眼眸,从前笼罩其上的澄澈水色,如今只剩沉郁。

“准了,既是有要事,楼公子也无须多言了,快快回去,莫要耽误了。”

就是这般的容易。

宋湘说完,便挥挥手让他们下去了。在退出暖阁的一瞬,披香似乎听见湘公主对谁说道:梁公公放心,连母妃都开口了,我还有何话好说?本公主这就回宫。

……

“呀,这不是二公子吗!”

一道女子惊喜的欢叫声驱散了久违的好眠,披香掀起面纱揉揉眼,察觉到天光已不如先前那般明亮,云絮也染上了旖旎妩媚的红晕,一派夜之将至的黄昏景象。

竟是快入夜了啊……披香正要动动身子,忽地察觉到自己的姿势有些古怪。

整个人歪坐着,颊侧是一片温暖与柔软,鼻端亦有清淡如水的麝香拂过……更要紧的是腰间,那种为人所钳制的错觉——

“……想不到咱们光明磊落的二公子,也有意做一回登徒子?”披香阴恻恻地开口。

楼夙吓了一跳,赶紧松开箍在她腰间的手,打着哈哈往一旁躲去,一面躲还一面摆手解释道:“啊啊,这是你自己哈,是你自己要倒来我身上的!二爷我是无辜的!”

说完就猛地掀起帘子要往外跑。

这倒把披香吓了一跳,她立马拂落面纱,又听得车外传来姑娘家娇滴滴的笑声:

“二公子可算回来了,人家想死您啦,这大半年都不见您回本家来——”

本家?原来已经到郦州的楼家本宅了啊……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还得打起精神面对一群【你是河蟹】奸商?

披香越发觉着头大。甩甩脑袋,她这才发现,原本待在车里的双胞胎已没了影。

咦?莫非……马车老早便到了楼家,沉水和止霜先下车去了,而楼夙……

自愿待在车里给她做靠垫?

披香如是想着,手上慢吞吞掀起车帘,扶着车门要跳下来。

“笨姑娘,小心些。”

耳边传来楼夙略显无奈的叹息声,披香抬眸,正对上楼夙泛着乌金墨色的黑瞳。

再瞧瞧脚下……裙摆一侧给她死死踩在鞋底下头,多亏楼夙眼明手快擒住了她的腰,助她稳住身形,否则……哼哼。

“哟,连披香姐姐也一道回来了?我就说嘛……二公子死活不下车,害人家以为这马车上还藏着什么宝贝呢!”年轻姑娘的欢笑声自不远处响起,话中亦丝毫不掩揶揄之意:“怎样,披香姐姐,这次二公子可是回来向大老爷求亲的?”

---------

楼二公子乃真可爱……╮(╯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