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第十五章 旖旎玄机

“玉赋公子,您是不是累了?”

宋湘顿下指尖抚弦的动作,凝视那对坐之人的面庞。只见姬玉赋单手支颐,狭长曼丽的黑眸无声轻阖,若非眉间那一丝蹙痕,当真是要让人以为他已睡了过去。

闻声,姬玉赋并未答话,而是施施然放下胳膊睁开眼,眉间蹙痕愈深一分。

宋湘叹道:“湘儿观公子的面色不佳,许是受了风寒。”随后她停琴起身,缓步走到桌前,取过桌上那壶方才由女侍换来的热茶,小心斟入茶盅内。

“姬某无碍,公主不必在意。”姬玉赋揉着额角,试图缓解脑中如涟漪般渐次扩散的隐痛。不知自从前的哪一朝起,他就不再患病,莫说风寒,即便是叫他站在雪地里冻上个三天三夜也无妨。

故而,这脑中的隐痛来得莫名,姬玉赋默然不言,心下自有一番计较。

转眼间宋湘已将茶盅捧至他的面前,一双秀目盈盈带笑:“纵是无碍,暖暖身子也好。”手中玉盏内,一泓茶汤清亮如玉,乃是宋湘自宫中带出的宣州贡茶。“湘儿明儿个就要下山了。此去一别,也不知何时能再见到玉赋公子……”

姬玉赋接过茶盅,扬唇莞尔:“人说相逢皆是缘分,只是姬某与公主的缘分,恐怕还掌握在令祖父手中罢。”

不曾料到他会如此坦然,宋湘一时颇为尴尬,遂讪讪地别开脸,十根纤指兀自攥得紧了:“……祖父他,终究也需过问湘儿的意愿啊……无论如何,只要湘儿认定了,祖父他亦不会为难于我。”

“公主的心意,姬某知晓。”姬玉赋揭开杯盖,一股袅娜的水雾腾腾逸出,茶香馥郁。

下一刻,黑眸骤然扬起,正撞上宋湘别有深意的眼神。

托着茶盅的手悬在半空中,半晌不见动静。宋湘硬邦邦转开视线,局促地绞动手中那方绢帕。

许久,才见姬玉赋牵动唇线,饮下一口茶水去。

宋湘只觉胸中心跳如雷,好似有千军万马擂鼓催阵。及至看他安然搁下那只茶盅,她才略略松了口气。

“……公主这茶,”姬玉赋似笑非笑地挑起眉梢,“泡得不错。”

宋湘张了张嘴,终是勉强笑答:“玉赋公子过誉了。”

姬玉赋双手交握椅侧,“公主打算明日何时起程?”

“辰、辰时……”宋湘再也站立不住,软绵绵地退开两步,竟似要向后仰倒去。

幸得姬玉赋出手相扶。

娇滴滴的金枝玉叶侧倚在他胸前,一只柔荑如蛇般攀上他的墨色前襟。修得极圆润的玉甲一蜷一拨,试探着挑开那丝交叠的衣衽,生涩而执拗地向内抚摩——

“公主。”

姬玉赋的嗓音清醇如常,连半分欲念也无。

不料宋湘折转了身子,抬起双臂勾住他的脖颈,馨香红唇一寸寸凑近来:“……玉赋,唤我湘儿。”

“湘公主,你与姬某相处不过四日,公主便要待姬某这般亲密……是不是早了些?”姬玉赋嘴角噙着一抹笑弧,如弯月映照眸底那片深不可测的黑夜,七分兴味,三分冷淡。

语间之意若即若离,一只胳膊却稳稳扣在了宋湘的腰间,半是邀请半是拒。

……只差一步。

思及祖父的叮嘱,宋湘胸中越发地忐忑,索性让红唇碾过他的喉结,往上挪去。

然,一切意乱情迷,在她瞧清他上挑的嘴角时戛然而止。

她认得那笑容。它曾出现在太子的脸上,祖父的眼底——纵使并不钟情怀中之人,亦可乐得享受,如何婀娜的软玉温香,他分明就是无所谓的。

……留情处还似无情,最是绝情。他们是,他也是。

宋湘骤然推开姬玉赋。

几乎是与此同时,暖阁门外传来裴少音的声音:

“宫主,学生前来复命。”

姬玉赋不动声色地敛拢衣衽,拂去袖上的褶子,视线落在桌旁的宋湘脸上。

湘公主花容惨白,唇上毫无血色,手指死死攒着明紫的缎子袖边,靠着桌沿勉强站立。

“湘公主,”姬玉赋慢吞吞向她伸出手,宋湘本能地欲侧首避开,却又中途顿住。男子修长的指节抚上她的头钗,轻轻扶正:“姬某告辞。”

宋湘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怔怔地望着姬玉赋步出房门,消失。

裴少音的眼光在他身上来来回回兜了个转,唇边现出戏谑之色:“宫主啊,您就不感谢感谢学生救驾及时?”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姬玉赋眉也不皱,满面坦然地走在前头,“姑娘家的花巧手段,我见得多了……若换在你裴少音身上,指不准会有些用处罢?”

“咳。”裴少音讪讪然转开视线,决意切入主题:“宫主要的东西,恕丞已带回来了。”

姬玉赋淡淡嗯了一声,“那二人的来历查清了?”

“不错,那二人正是来自郦州楼家。这一点,怕是假不了的。只不过……”

“怎么?”姬玉赋黑眸扫来。

裴少音笑得颇有些古怪:“恕丞业已派人查过,说是那位披香夫人的来历,不甚清晰。”

“这一点我也有所耳闻。”姬玉赋道,“那位夫人虽竭力掩藏自己的形貌,然到底瞒不住是个年轻的姑娘,自称‘夫人’本就说不过去。且这披香夫人从前不曾闻名,却在这一两年间声名鹊起,可谓出尽风头。她与那楼夙一般,年纪轻轻,虽仍算不得扛鼎之才,却也足以惹人侧目了……”

顿了顿,他忽然笑了:“哈,我该称赞是楼家的功夫做得到家呢,还是他钟恨芳留了一手?”

听得那后一个名字,裴少音瞪圆了眼:“钟恨芳?披香夫人怎会与那老家伙有牵连?”

“嗯,钟恨芳啊……哈哈哈,你说呢?”姬玉赋侧过半边脸来,眼角笑意晏晏。

思索许久,裴少音只得冲他拱拱手:“学生愚钝。”

姬玉赋转过头去,边走边道:“披香夫人与钟恨芳,恐怕不仅仅是师徒那么简单……此番我前往画舫与楼夙会面,那披香夫人出手相赠之物,乃是‘千岁恨’。”

“……千岁恨。”裴少音默念着香名,面色越发地难看起来。好半晌,姬玉赋才听他再度开口:“宫主,这是不是弄错了什么?‘千岁恨’的制法早已失传,且披香夫人她决计不会做对不起宫主之事。学生以为,当是那楼夙故弄玄虚。”

闻言,姬玉赋脚下一顿,却并未回头。

裴少音亦跟着停了步子。这时,他听身前之人沉声问道:

“少音,你说那披香夫人决计不会对不起我,以何为证?”

……这个。裴少音暗自拭汗,心中免不得腹诽一番,遂硬着头皮作答:“呃,依学生看来,那披香夫人不过是楼家的一枚棋子,若说得明白些,当与那位湘公主的来意相去不远。况且她到底是女流之辈,就算真有害人之心,也奈何不了宫主您。”

姬玉赋沉默不语。

“啊,另外,恕丞也送来了闰锡那头的消息。”裴少音心下苦笑两声,适时调转话题:“骆子扬已收到了小金刀与宫主的书信,昨日便派人回函来,说是随时恭候宫主大驾。”

“我知晓了。”姬玉赋淡淡应了,“有一事,你须得记下。”

“是,请宫主吩咐。”

姬玉赋总算转过头来,鸦黑星眸下似是藏有一汪幽深古潭,“明日辰时,替我送湘公主下山。”

“咦,宫主不打算亲自相送?您不是还……”裴少音正欲调侃,忽见姬玉赋素来白皙的脸颊上竟泛起了一层诡异的潮红,好似涂了厚厚的胭脂。

“……唉,这玩意有些棘手。”姬玉赋显然已察觉到他的诧异之色,他施施然抬袖,擦去那片不知何时自额际沁出的薄汗。“我得先去解决掉这麻烦,若是明日仍未出关,你便替我送她。”

裴少音却是微微变了颜色:“那女人真是胆大妄为,竟敢……”

姬玉赋摇摇头,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了。

“罢了,我既当着她的面饮下那杯茶,便算是给足了她面子。她不会再做什么。”他舒了口气,面上露出罕有的疲惫。“我想我得去一趟赤龙潭了,这消息,你切莫惊动他人。若屏鸾问起,便说我下山办事。”

“……是。”裴少音勉强敛下怒意,垂眸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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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黄昏,整座抚琴宫笼在一片摇摇欲坠的金红之下,满目粲然温暖。披香站在争锋阁内,半掩美眸,凝视手中这柄装有镂花翠玉剑格与水绿剑穗的修长武器。剑柄上裹满搓得细腻的软金络子,细细密密缠了一番,剑头饰以双色翡翠,半红半绿,乃是华贵非常的宝剑。

在她十岁生辰之日,姬玉赋将此剑赠与她。不过在那时看来,与其说是送给她的武器,不如说是“玩物”。只因它瞧上去精致富贵,她便以生辰的名义向他讨要,而他自然也不吝私藏。

流年辗转间已是十二年后的今日。它仍旧静静地躺在争锋阁内,等待旧主回来。

想到这里,披香不禁叹了口气,微凉的指尖拂过剑身,如同抚摸十二年前那场不归的花期。

本是由顾屏鸾领她前来此地,可那位正主却在半道上给宫中子弟劫跑了,丢下客人独自待在争锋阁内转圈圈。所幸,这位客人自得其乐,丝毫不觉有何不妥。

她收起这柄剑,小心翼翼地搁回木架上。看到剑身与剑鞘都十分干净,知晓是顾屏鸾时常擦拭的结果。她离去这些年,这柄剑只能在此安然沉睡,幸得顾屏鸾心细,连她这柄无主之剑一并照顾了去,倒让她觉着分外感动。

回转身去,她忽见阁门外掠过一抹墨黑疾影。

“咦?那是……”

几乎是本能地认出了那道身影,披香快步走到门边,顺着他行进的方向望去。与此同时,她亦敏锐地察觉到风中残留的一缕异香。

而后,黛眉倏然蹙紧:那样的味道,莫非是……

来不及多想,她干脆拎起裙裾,朝黑影消失的那条小道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