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卯时二刻,初冬的天边隐约泛起一脉金红,郦州城西客栈内,天字号窗前的一片竹帘被人缓缓打起。
卷帘人正是姬玉赋。四日前他与裴少音便到了郦州府,为披香夫人与楼夙的婚宴而来——以抚琴宫宫主之身份。他难得束起长发,金簪玉带,着一身描有暗红火凤纹的玄黑锦衣,广袖边滚着银丝,盘花精致,流苏悬垂。毛质丰厚的雪貂大氅掩去了腰间佩刀,却难掩他眼底清光。
极目之处,红日喷薄欲出,远处的楼府内传来阵阵钟鼓声。一日伊始,楼家喜事快要开始了。
楼府东园里,一众喜娘仆妇自晨起便忙得不可开交,服侍新娘子沐浴更衣,盘发上妆,冗长繁琐的工序须面面俱到,一处也少不得。吉时定在巳时初,一大早甄氏就领着本家几位命妇赶来东园帮忙。走进卧房,只觉一幕异香扑面而来,眼前纱罗飘拂熏风撩人,凝神细看,见纱帘后一名红衣丽人端坐铜镜前,安静乖巧,任由身边仆妇替她梳妆。
“钟恨芳先生已经到了外院,和宾客们一齐静候新妇呢。”甄氏撩起垂帘走进去,两名仆妇正各执几枚珠钗在披香的发髻上比来试去,便做主挑了一支合适的,亲手细细簪上盘结好的发团,“这样才好看。”
隔着面纱对镜而坐,披香垂眸不语,只听甄氏问:“咦,香姑娘还戴着面纱,仆妇们要如何上妆呢?”
披香淡笑应道:“披香已自己上妥,不碍事。”
“有了面纱,倒还省去盖头了。”甄氏叹了口气,“我听二爷说,这面纱是你师尊的要求,制香师出师后,脸容一生只允被夫君瞧见……这规矩也怪苛刻的,不知可是钟家历代遵循的传统?”
无稽之谈。披香心下想着,却是点点头,抬袖扶了扶发顶那支金镶玉步摇,微笑:“说是传统也不为过,只是披香这张脸,或许还是不要被太多人瞧见的好。”
用这般半开玩笑的口吻说着,心底默默升起一股微妙感。想来二爷对甄夫人说的这些,也是尊重她的一种方式吧?
“说起来,”忽然想到什么,披香侧首望来,“老爷告诉我,他命沉水止霜专程前往微州接我师尊。如今师尊到了,怎不见他二人?”
此话一出,原本闹哄哄的室内忽然安静了。几名命妇不约而同望向甄夫人,谁也不敢多话。披香察觉到异样,见众人皆回避她的探视,不由蹙眉:“……这是怎么了?”
当初披香一行自京城返回郦州时,楼传盛为防万一,严令府中众人三缄其口,只说命沉水止霜二人去微州接钟恨芳,不日即归。大约正是因为楼传盛这番话,披香才能安心下来预备婚事。大半人只知府中藏了一对了不得的人物,不知那就是披香夫人的小徒,如今纵使逼迫,家仆们也说不出些个什么来。
毕竟楼昶多番叮嘱,那二人身份,乃是不可外传的秘密。楼传盛省得其间利害,必不令楼家做出涉险之举。
好在甄氏尚且镇静,只笑道:“没事没事,香姑娘待会便能见到他们了。”说着旋身冲屋内静默的仆妇们拍拍手,“好了别都愣着,吉时快到了,动作都给我麻溜的些!”
屋中众人这才若无其事般动起来。披香也不再多问,然而方才的缄默已足够令她生疑。
难道说,沉水和止霜遇上麻烦了么?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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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末刻,迎亲的八抬喜轿早已候在城东广华大街头,轿夫们个个红绸绕身,轿顶四角也都挂着喜气洋洋的艳红绸花,硕大的描金囍字贴在轿帘上,富贵又神气,看来着实令人羡慕。
不多时,楼府二少爷的马队也到了。楼夙骑一匹雪鬃乌皮的夜岭马迎着金阳走在最前,火红精致的喜袍直把他衬得越发丰神俊朗。数十名楼府亲随皆着红衣,领着乐班以及浩浩荡荡的聘礼队伍来到广华大街。
“楼二爷,恭喜恭喜!”
众人忙不迭上来道贺,楼夙心情极好,挨个与大家分发彩钱。待众轿夫向新郎官讨过了彩,只听得那乐班金锣“咚”地一声响,仪仗立时整肃。楼夙手执马鞭,遥遥指向楼府的方向:“出发!”
就在楼夙的迎亲队伍向城西来时,城东楼夙的府邸外,成串的大红灯笼沿着街边向两侧排开,楼传盛与几位本家要员正在大门前亲自迎宾,一列小仆手捧各色吉祥的物事,喜糖瓜果与茶水一应俱全。楼家乃郦州名门,如今二子大婚,前来道喜的宾客络绎不绝,府门前可谓车水马龙,四名管家不断唱报着来客名姓与礼单内容,贺礼鱼贯送入府门内,场面热闹非凡。
几位世家故交入府后,不远处忽地传来一片惊叹,府门前聚集的人群也随之散开。楼传盛循声望去,只见两辆顶盖华丽的马车款款而来,马车后跟随有近百名挎刀侍卫,为首者高声开道:“跸——”
听得此声,楼传盛登时吃了一惊。“跸”乃帝王出巡辟御道之所用,莫说寻常百姓,即便高官重爵也不敢使用。如今朝野上下,有资格使用跸字开道之人,恐怕也只得……
楼传盛略一思忖,当即快步迎下台阶,待马车停毕,撇开袍角整衣跪拜:“草民楼传盛,恭迎太子殿下!”
车帘打起,青年清俊带笑的脸庞自帘后现出,“楼老先生好眼力。”
说罢,青年在侍从的搀扶下走下马车,现出一身绣有五爪金龙的雪白锦袍,果真是太子宋旌。这时其后一辆马车内也走出一人来,蓝袍银绶,气度贵不可言,正是楼府大公子楼昶。
管家们早已惊喜过望,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扯着嗓子高声道:“太子殿下到——”
……
姬玉赋忽然停下手中的茶盏,转过头去。不远处楼府门前的骚动,令他稍稍有些在意。裴少音陪同在侧,见他凝神谛听着什么,不由好奇:“宫主,怎么了?”
“……没什么。”姬玉赋想了想,说。
裴少音也不多问,径自指了指前头一名为人团团簇拥着的锦衣美妇,打趣似的道:“宫主你看,那就是当今的孝陵王妃,听说她可是郦州出名的美人呢。”
姬玉赋若无其事地啊了一声,徐徐道:“……有夫之妇,你就别打人家主意了。”
难得被噎上一句,裴少音新奇地瞄他一眼,晃着折扇悠悠地说:“宫主会错意了,学生是在为您着想啊。您独居内宫许久,除了前日里那俩姑娘,从来不见您亲近女色。宫中弟子都在猜测些乱七八糟的……”
“嗯,有所耳闻。”姬玉赋低头呷一口茶汤,“隐疾还是断袖之癖来着?”
“……后者居多。”裴少音悻悻地沉下肩。说起来,也早有弟子劝他留意些宫主的动静,该撤退时就撤退,别闹出什么幺蛾子来清白不保……
下次再听见诸如此类之言论,干脆让鸾鸾挨个掌嘴好了。他默默想着,啃一口手中的香瓜。
姬玉赋倒不介意这些个胡言乱语。再说了,这次特地来赴喜宴,本也是有所图谋的……罢了,也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想法……他定定望着手中杯盏出神,暗自思忖着。
不过要真到了面对披香夫人的时候,却也觉着越发疑惑起来……至于在疑惑些什么,一时半会还想不通。毕竟是以抚琴宫宫主的身份坐在了楼府客席上,至少今天,还得像个客人的模样。
唔,这么说来,其他时候就不用像客人那样拘谨,可以离她更近一些,可以……打住。
姬玉赋挠挠脸颊,为自己竟有此等下流想法而羞愧不已,忍不住要检讨。自省过一阵,忽听大门前的喧哗声陡涨,鞭炮也噼噼啪啪放起来,几个小孩笑着跑进客席来叫到:“新娘子到啦!”
姬玉赋唰地站起来,这倒吓了裴少音一跳:“宫主?”
“……没事,看看热闹。”他淡淡地说着,果然眼见一列红艳艳的迎亲队伍前呼后拥地开进院里。前行礼官高高抛洒花瓣,引着两名新人一前一后迈进院子来。宾客嗡地一声全都簇拥上去,恭喜声爆竹声此起彼伏,一波高过一波。
“不用戴盖头么。”遥遥望着那对即将叩拜天地的新人,姬玉赋闭了闭眼,几不可闻地低喃着。
喜庆的曲乐声愈来愈近,小孩子们纷纷围拢去找新郎官讨要喜钱,姬玉赋忽然有些不可忍耐地背转身去,强行抑住心底渐次增强的声音。
你只是个看客,仅此而已。
曲乐声与爆竹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复而睁眼时,宾客们已经簇拥着一对新人朝花厅涌去了,裴少音亦伸长了脖子看热闹。姬玉赋站在原地,身边顿时空落下来,令他感到一股异样的失落。
“姬公子这副模样,会让老夫错以为公子痛失爱侣啊。”
不知什么时候,钟恨芳居然已经站在他跟前了。老头子精神矍铄,今日更是一身暗红锦袍,洋洋得意地望着姬玉赋二人。他瞥一眼裴少音,“身边这位,想必就是抚琴宫的二宫主了?”
姬玉赋嗯了一声,“少音,这位就是钟恨芳先生,披香夫人的师尊。”
裴少音立马奉上笑脸,冲钟恨芳拱拱手:“原来是钟先生,久仰大名。”
……仇敌相见,果真火药味十足啊。
“早先听楼家人说也给抚琴宫送去了请帖,老夫还在想姬公子您会不会来,哈。”钟恨芳满面春风、不,甚至是有些幸灾乐祸地道,“您肯亲临劣徒的喜宴,着实叫老夫受宠若惊啊。”
“钟先生言重。”姬玉赋淡淡抵挡回去,“能有机会亲眼得见佳偶天成的一幕,于我而言也是缘分。”
“哈哈哈,姬公子能想开便是再好不过的了。”钟恨芳大笑,“新人就快拜天地了,如此,姬公子还不随老夫进去瞧个究竟……”
啪!
话音未落,一记突兀的爆裂声自花厅内传来,接踵而来的是女眷们惊恐的尖叫:“呀啊!”“香姑娘!香姑娘!……”
伴随着众人的呼喝,一条黑影抱着一团火红的物事冲出花厅,身形敏捷地朝墙头蹿去。
“有、有人抢亲!”几个宾客气急败坏地从花厅里钻出来,指着那人影大吼:“抓住他,快抓住他——”
裴少音登时一惊,尚不及反应,却见姬玉赋影随身动,风一般掠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