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水站在堂前,面色晦暗难明,原本稚气未脱的小脸上,再不见半分孩童的气息。
内侍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冲沉水端端正正作了个揖:“大殿下稍候片刻,老臣这就让膳房为您准备早膳……”“不必了。”却见沉水颇为不耐地转过身,“我不饿,不用那么麻烦。”
“那可不行,大殿下。”内侍笑意如常,再揖一记,“您是金枝玉叶,半点也不得马虎。太子殿下专程差我等前来,就是为了照看您和二殿下的。”说着便转身朝门外击掌三下:“来人哪,吩咐下去,给二位殿下预备早膳——”
沉水有些听不下去,正欲甩袖子走人,又被内侍笑嘻嘻地拦住:“大殿下留步。方才楼府大老爷为您新制的秋衣送来了,是北海乌珠狐上好的料子,您要不要先试试,看合身不合身?”
话音刚落,堂中两名宫装妇人捧了刚检查完毕的毛氅上前来,“请大殿下试穿。”
沉水眉心一皱:“我说过不必……”“大殿下,您恐怕还不明白自己的重要罢?”内侍微微眯起眼,干瘪的笑脸滴水不漏。
一股莫名的森然之息扑面而来,沉水冷不丁后退半步,“……什么意思?”
内侍却再近一步,正要开口,只听园门前的带刀侍从高声宣唱:“大老爷到——”
楼传盛领了两名楼府家臣大步而入,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二房的千金楼婉。楼传盛神情严肃,入得堂中,首先抖了抖阔袖,朝沉水躬身一揖,沉声见礼道:“楼传盛拜见大殿下!”
沉水安静地站在原处,并未立刻赐他平身,而是任由身后两名宫妇将北海乌珠大氅披上肩头,这才挥手让他们退下。
宫妇是退下了,可内侍并无一道离开的打算,沉水瞥他一眼,内侍也只当没看见。
“本宫让你退下,看不明白么?”沉水低声喝问。
“太子殿下遣老臣来郦州照顾大殿下,老臣自当力求万事无疏。”内侍理直气壮兼气定神闲。
不料沉水冷笑一声,缓缓侧首看来。前所未见的阴郁暗光浮出瞳底,他负手笑问:“楼府乃孝陵王妃的娘家,有何疏漏?”
楼传盛略微扬眉,没有做声。而这位干瘪的内侍公公总算拉不下面子,哼唧一声道了安,黑着脸退下了。
沉水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请平身吧,大老爷,婉小姐。”
楼传神遂依言直起腰身,脸上现出高深莫测的笑容:“大殿下,这个身份您已做到游刃有余了吗?”
“不,远远不够。”沉水垂首摇头,“我不习惯这个称呼,止霜也是。”
“您和二殿下迟早会习惯的。”楼传盛伸出手,在他肩头轻拍两下,“走吧,咱们进去说话。”
沉水颔首。随楼传盛转身入内的时候,不期然撞见楼婉的目光,他心头一缩,不由有些疑惑了。
这位楼府小姐,为何会用如此阴狠的眼神瞪视他?
……
“强行留您和二殿下在楼家,实为迫不得已。”待仆从上了第一道热茶,楼传盛揭开茶碗盖子,轻呷一口,“鉴于您与二殿下的身份特殊,此番披香夫人北上帝都的行程,您二位实在不便跟随。”
“我知道。”对坐的沉水讷讷答到。
初是敛眸睨着手边茶碗,不过片刻,他的视线便落回了自己的拇指上——那里,一枚镂刻有五爪飞龙的羊脂玉扳指,正套着他的指节。
“听说二殿下对此相当不满……唉,老夫也不知当如何安抚。毕竟二殿下与披香夫人关系匪浅,可算是披香夫人一手带大的孩子……”楼传盛摸摸鼻梁,苦笑着叹了口气,“可是,如今时机成熟,您和二殿下便不能继续留在披香夫人身边。上次险些被左昭仪身边的公公认出来,已算是给老夫和太子殿下提了个醒。”
沉水没有吱声。又听楼传盛道:“夜长梦多,早些让披香夫人过门,您和二殿下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开她。届时老夫将安排您和二殿下秘密入京,太子殿下那头听说也已打点妥当了……”
“大叔父。”候在身后的楼婉突然开口了,“可否容婉儿说句话?”
以目光获得沉水的许可后,楼传盛点头:“说罢。”
楼婉深吸一口气,重重闭眼后,复而睁开,仿佛下定决心般:
“婉儿认为,披香夫人不能嫁给二哥。”
*****
江风拂面,雍江上的水雾渐次消散。十数名着红边黑袍的壮汉立在闰锡码头边,静候贵客驾临。
领头一人紫袍金带,眉目轩昂轮廓深刻,看上去约莫四十出头的年纪,身形颀长挺拔,腰间佩一柄镶宝长剑。他抱臂站在十数壮汉之前,衣袂随江风猎猎翻飞,浑身散发出慑人的气势。
正是那位现任武林盟主,骆子扬。
“盟主,贵客的客船已经能看见了。”一名随侍上前悄声汇报。
“让弟兄们准备好,我要亲自上船迎客。”骆子扬从腰间抽出一柄嵌有水晶片的铜制管子,眯起眼透过这上细下粗的管子望去,原本尚且远在江心的小船仿佛近在眼前了。
抚琴宫宫主秘密来访,甚至在信中要求不可泄露身份,着实令他兴味盎然。
……
随着码头的轮廓益发清晰,姬玉赋拎起随身的包袱,怀抱酱瓜坛子缓缓起身。
闰锡,这里有不少需要处理的麻烦啊……他默默想着,撩起船舱前的帘布,慢吞吞走上甲板——
笃!
一枚四角星形状的暗器横飞而来,好死不死地钉在了他的耳边。
姬玉赋张了张嘴,倒不是打算惊叫什么的,此时一个彪形大汉满脸淤青地躺在他鞋尖前,肚皮上还有不少血迹。他眨眨眼,抬眸望去,一名红衣盘髻的年轻姑娘正站在甲板一角,十指夹满暗器蓄势待发。
姬玉赋叹了口气,蹲下身来,冲那彪形大汉跟前轻声问:“这位侠士,还好么?”
“各位、各位大侠,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啊……”船老板哭丧着一张马脸,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今天你要不让我杀了那个登徒子,老娘就拆了你这艘破船!”红衣姑娘柳眉倒竖,一双杏眸气得晶亮。
船老板只差以头抢地了:“哎哟女侠、女侠姑奶奶啊,小老儿这做小本生意的……”
“这位姑娘,”姬玉赋想了想,还是决定插个话:“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您看这位侠士已经倒地不起了……”“你是什么人啊,老娘的闲事也轮得着你管?”红衣姑娘恶狠狠瞪来一眼,“不想死的就靠边凉快去!”
姬玉赋一愣,而旁侧的船老板则是汗如雨下了。
船已渐渐靠岸,码头上的人影也更加清晰。姬玉赋看看红衣姑娘,再看看脚尖前的大汉。
再这么下去,事情定要闹大……唔,还是速战速决好了。他如是想着,紧了紧背上的包袱,挪足来到船老板身边。
“劳驾船家,能替我暂时保管这个么?”交出怀里的酱瓜坛子,姬玉赋忽然有些不舍。
船家不明所以:“啊?可以是可以……”伸手接过坛子。
“千万不可以摔了。”姬玉赋郑重交代,“否则我拆了你这艘破船。”
船家嘴角一抽,使劲点点头。保管一个看上去挺结实的坛子而已,他还是能做得来的。
“那么……”姬玉赋拍去袖口上沾到的灰尘,旋身面向红衣姑娘,“姑娘,不妨就由在下代替这位受伤的侠士,与你一战?”
红衣姑娘盯着他瞧了片刻,一双杏眼忽地掠过一丝不怀好意的光晕。
“好啊,由你代替也无妨。”红衣姑娘露出意味不明的娇笑,“只是……若你输了,是否也要代替他让本姑娘砍下你的爪子?”
姬玉赋点头。
“爽快,本姑娘喜欢!”红衣姑娘哼笑一记,“报上你的名讳,本姑娘赏你个痛快。”
“唔。”姬玉赋目不斜视,“卫檀衣。”
“好极了。卫公子,骆云笙指教了!”红衣姑娘转而收起指间暗器,扬手亮出一对修长秀致的双剑,足尖一点,朝姬玉赋攻了过来!
——“都给我住手!”
一声中气十足的暴喝从不远处传来,骆云笙眉间一怔,手中双剑收势不及,直刺姬玉赋胸口!
却听铮铮两记金鸣,骆云笙陡觉腕间猛然一沉,一股磅礴浩大的内劲透过双剑直抵丹田,直震得她肺腑剧痛。
骆子扬登上甲板,脸色铁青:“云笙,你就是这样对待为父的贵客的吗?”
骆云笙这才回过神来,手中双剑的剑刃竟已断作三截,散落在地。而两步开外的黑衣公子负手挺立,好似根本不曾动过。
“贵客?”骆云笙不明所以。
“盟主莫要责备这位姑娘,是本座一时兴起,同她闹着玩而已。”只见姬玉赋重新拴好有些松脱的包袱,脸庞上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随即拢起长袖,朝骆子扬遥遥拱手:
“久仰骆盟主大名,初次会面,在下卫檀衣。”
*****
帝都,端王府。
青幔马车在王府门前缓缓停住。车夫跳下车来,小心翼翼打起车帘,就见一名师爷打扮的中年男人上前来:
“请问车中之人是楼府楼大人吗?”
“正是楼大人。”车夫报上名姓,递了楼府的令牌。验毕令牌,那师爷连连点头,从车夫手中接过车帘,示意亲迎楼府来人下车:“王爷命我专程在此恭候楼府贵客!”
话音方落,就见一名华服锦袍的年轻公子迈出车门,冲他略一点头,旋即转身,从车厢内扶出一名红衣红裙的女子。
女子素纱障面,师爷自是好奇,不由问:“不知这位是……”
“楼府制香师,披香夫人。”年轻公子紧扣住那女子的手腕,微笑。
水红广袖下显出一截月光般皎洁的皓腕,盈盈美好,师爷不经意间瞥得,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原是披香夫人。”一道清朗的嗓音自府门内响起,“是本王怠慢了。”
楼夙转眼望去,一名着紫褐色缎子长衫的年轻公子立在府门前,俊逸的面庞上笑容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