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第十三章 掬月斋

熟人?怎样的熟人呢……还是令楼夙不悦的人。

披香并未在这个问题上思虑太久,马车随即拐入一条不甚热闹的小巷,四周喧声顿时消失无踪。放下车帘前,披香不经意瞥见巷口业已斑驳的石刻字样——永宁。

倒是个名副其实的“永宁”。她如是想着,忽觉胸前没来由地一紧,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她心口抓了一把。

蛰伏体内的素痕有些躁动,一股熟悉的压迫感自脑门渐次泛开,那是身体强行压抑阴戾之气的征兆。她略略蹙眉,不着痕迹地按住胸口,静待戾气自行平复。

“喔……想不到这么偏僻的地方还有古董店?”不知什么时候,楼夙掀起了另一侧车帘,“掬月斋,好生风雅的名字。”

披香闻声转眸望去,果然见一扇不大的雕花木门左右洞开,门楣上悬一方略显古旧的匾额,书“掬月斋”三枚行楷,边缘有盘曲繁复的梨花纹,细细描了黛蓝墨色,可见主人别致用心。

“既是风雅,何不进去看看?”披香也来了兴趣。

马车在掬月斋门前停住,披香拂落面纱,随楼夙下车。还未迈进掬月斋大门,迎面只觉一幕冷香当头扑来,披香微微一愣,脑中蓦地涌起某种似曾相识的异样。

这种特殊的香气,与其说是清新自然的花果香,倒不如说是……历尽荣华世故,沉淀自若的老香。

在她所知的范围内,身携此等冷香之人,只有一个。

“有客人!有客人!嘎,有客人!”

怪异的聒噪声令披香回过神来,循声望去,只见前方不远处的门架上,一只套了玉质脚环的鹦鹉正扑腾翅膀,金黄小嘴一张一合:

“有客人!嘎!有女鬼!有女鬼!”

楼夙噗嗤一声笑了,“女鬼?这儿只得两个大活人,哪来女鬼?”遂牵过披香的手,引她朝鹦鹉身边走去,“这小鸟儿有些意思。”

诸般神色藏在面纱下,披香低咳一记,不无自嘲地道:“……说不定,这鹦鹉真能看见幽冥之人呢。”

闻言,楼夙疑惑不解地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哈哈哈笑出声来:“阿香你啊,莫不是在害怕?”

披香的眼波稍稍黯下,也不欲多言,便顺着楼夙的话往下接:“……没有。”

这一幕看在楼夙眼中,却是女儿家娇滴滴的羞赧,他展眉微笑,贴近她的耳畔,“无妨,有我在,谁也不能伤你。”

不适时的亲昵让披香隐隐有些不快,她侧首躲开楼夙的呼吸,就听见鹦鹉“嘎”了一声,随即是年轻女子银铃般的笑声:

“原来是有客人,怠慢了。”

一名白裙青衫的姑娘站在门边,一手扶着门扇,一手往鹦鹉跟前的小杯子里添上鸟食。披香连忙轻巧地退开些许,冲那姑娘一揖:“不请而入,还望姑娘莫要见怪。”

“哪里话。”这姑娘生着一张素净秀致的脸,笑起来时颊畔漾着一对梨涡,十分讨喜,“这间店子本就不大来外客,若非这雀鸟叫唤,我还真不知有客上门——啊对了,我叫淬思,两位里面请罢。”

楼夙大约是察觉到披香突如其来的疏离,一时有些愣神,转眼想了想,又只当作姑娘家害羞罢了。

她将嫁与他为妻,已是铁板钉钉的事,他半点也不担心她会离开。

“今日主人有事外出,两位若看上哪件宝贝,押下银两,取货只能待到隔日主人回来的时候。”淬思一面说着,一面将店里垂挂的帘幕挽起,幽暗的天光透过窗棂无声洒落,一室古董珍器笼着濛濛清辉,安静地待价而沽。

楼夙眼中掠过大片光亮,负手在一架多宝格前站定。品鉴片刻,他眯起眼,赞道:“……了不得,果真都是宝贝。”说着,他小心取过一件式样看似平淡无奇的玉盘,翻转盘身,一方暗红的印鉴留在盘底中心,看上去仿佛一块擦拭不掉的血迹。

“西域夏亚莲歌王朝的贡品,辗转数百年,最后竟私藏在这么个小店里。”楼夙不无惋惜地将玉盘放回多宝格上,“虽是难得的珍宝,却不吉利。”

披香眉梢微挑,闻声看来:“不吉利?”

“对。”楼夙笑了笑,又取过一件串了数粒东珠的鲜红流苏,捧在掌心细细观看,“夏亚最盛时,不过莲歌王朝那短短十数年,之后哈赞崛起,夏亚可谓国力一落千丈,加诸兵祸连天,灭国只是迟早……”

“那么二爷可知,当年夏亚因何兴兵?”披香垂首,纤指抚过一对羊脂白玉雕琢的双耳杯。

楼夙轻笑一记,转头望来,“阿香,这是在考我么?”

披香不自觉敛眸弯唇,现出一丝意味不明的莞尔:“……就算是罢。”

站在多宝格后的淬思转眸看向披香,面上似是有些意外。

楼夙思索片刻,道:“我听说,是因为一个女人。”

“怎样的女人?”唇边笑意再深三分,披香又近一步。

楼夙笑问:“虽然不太清楚,不过我猜,一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夏亚的君主为红颜兴兵误国,听上去很有趣,不是么?”

“……有趣吗?”披香缩回手指,藏入广袖下,暗自握紧拳头。不料淬思的目光追身而来,她若有所感,琥珀般的眼波无声轻转,淬思浑身一僵,脸色竟有些泛白了。

楼夙隐约察觉到披香的不对劲,正要伸手询问,却听披香一声低笑,道:“二爷有所不知,夏亚兴兵才不是为了什么红颜美人,而是一个貌如蛇蝎的女童。”

楼夙张了张嘴,本想说什么,又听披香接着道:“那个女童叫做摩尔苏•珠法,在夏亚的语言里是‘祸水’的意思。听说那摩尔苏小小年纪便能诱惑男人,进了夏亚王宫还不知足,又被献给了哈赞王。夏亚王不堪摩尔苏离去之苦,一怒兴兵,要将那摩尔苏抢回身边……”

顿了顿,她舒了口气,轻纱曼妙飘动间,一张红唇丰盈带笑,却将字字句句咬得切骨:

“你说,一个早已过了半百之年的糟老头子,如何会对一个不足七岁的女童生出兴趣来?她摩尔苏若不是祸水,还能是什么?”

楼夙定定地望着她,眼底俱是不解:“阿香……”

他不明白为何提到夏亚国,她会这样激动。虽说她的话并无异样,可口吻间透出的刺冷与孤傲,让他感到震惊。

忽然便有些迷茫了——她,他的阿香,究竟在想什么?

一时间,店内寂静得近乎诡异。

“嘎!”鹦鹉再度扑腾翅膀,聒噪起来:“祸水!祸水!”

对这个讽刺的名字充耳不闻,披香长长地吁了口气,靠近楼夙,纤指悄悄勾住他的衣带:“……二爷,该走了。王爷还等着咱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