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披香离开缭香谷时,小虎已经整整肥了一圈,浑身黄黑相间的斑纹愈加条理分明,额间那个宣示着霸者所归的“王”字也越发明显。此刻它正趴在香庄内会客厅的大门前,一双金瞳格外警惕地盯着厅中的陌生人,喉间不时发出咕噜声。
童儿进屋来敬上香茶,姿势是毕恭毕敬的,可瞄向座上之人的眼神着实不甚友好。
姬玉赋自是当做没看见一般,温言与对坐的钟恨芳交谈着。两人面前摆着两只白瓷盘,里面盛有缭香谷内特产的红莓子,用清泉洗净后撒上些许糖霜,置在从深井水下取出的荷叶上,正适合用以款待远方而来的“旧友”。
不错,四十年未见的旧友。钟恨芳捧着茶盅,心里不由泛起一股子复杂的滋味。
“想不到钟公子竟以虎为宠,姬某佩服。”姬玉赋看向那只候在门前的大虫,嘴边泛起苦涩笑意。
钟恨芳顺着他的眼神望去,遂不明意味地笑了:“还不都是我那徒弟招来的。说是这小猫儿可怜得紧,要带着一道行商又太麻烦,就留在我这儿了。”
姬玉赋慢悠悠收回视线,“钟公子的爱徒果真有趣。”
“怎么,这四十年来你头一回找我,莫非就是为了我那不成器的徒弟?”钟恨芳似是而非地哂笑一声,“钟家山庄当年的血仇,别以为我忘了。”
“钟公子要真有这个闲心,不妨试着想个法子杀我。”姬玉赋苦笑,“活了这么久,快腻了。”
“快腻了,就是还没腻。”钟恨芳哼道,“你这张脸再过多少年都没变化,仇家一眼就能认出你来,你怎么躲?”
姬玉赋耸耸肩,“这个,没什么好躲的。”
抚琴宫宫主,有的是方法对付那些紧缠不放的倒霉鬼。
“如今你自个儿送上门来,可就叫我逮着替师妹报仇的机会了。”钟恨芳丝毫不掩饰眼中的恨意,“当年你害死我师妹钟素痕,可想过有今日?”
“素痕姑娘么,”姬玉赋叹了口气,垂下眼帘,长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茶碗碗壁,“那不是我的错。”
钟恨芳冷笑一声:“那么潜入钟家山庄假意求香,实为行刺,你有错没错?”
“拿人钱财,忠人之事。”姬玉赋端起茶碗浅呷一口,“我已经很久没杀人了。”
当年钟家山庄毁于一场大火,名动天下的香料世家尽付之一炬,泰半门人都死在了那场浩劫中——只因为值夜的门房在瞌睡中打翻了一盏油灯。
“那又如何?”钟恨芳挺直脊背,指尖笃笃笃敲击桌面,“你以为‘千岁恨’是怎么来的?若是素痕她不恨你,怎会制出这味香!”
话音方落,姬玉赋的黑瞳中微微一怔:“千岁恨……”
春初时的抚琴宫内,那个红衣素纱的女子笑意清浅,为他奉上那味名为“千岁恨”的绝世香料。
——“千岁恨”乃钟家制香师钟素痕首创,自钟家山庄大火案后,绝迹已有数十年之久。而披香夫人小小年纪能重现此香,实为奇迹。
姬玉赋轻轻蹙拢眉心。
那日披香夫人在雍江边为容祸兮制香,不慎跌入水中。落水前,她似乎也曾唤出这个名字。
她唤到:素痕。
姬玉赋敛下眼底的疑惑之色,继续道:“那么,你的徒儿也会制作‘千岁恨’?”
说到这里,钟恨芳露出满面自得:“当然,是我亲自教给她的。”
姬玉赋深吸一口气,缓缓吁出:
“是你安排她上烟渚山,用‘千岁恨’向我报复的?”
钟恨芳并无惊色,他早已知晓披香见过姬玉赋这一事实,遂道:“学制‘千岁恨’用以报复,这一点我不否认。不过安排阿香那孩子上烟渚山见你……似乎是楼家的打算。”
“你若想要说动楼家送她入抚琴宫,不过一句话的功夫。”姬玉赋摇摇头。
钟恨芳哼笑一记,伸手替他添上茶水,“四十年过去了,我既然那时不曾杀你,现在也不会,我又何必让阿香铤而走险?”
姬玉赋垂眸看着碗中渐渐盛满的茶汤,陷入静默。
忽然,他抬起黑瞳:
“婳眉馆,听说过么?”
钟恨芳悄然眯起双眼,抬袖抚须:“婳眉馆?”
“不错。”姬玉赋沉声说到,“凤尾刺青是他们的标志。”
“凤尾刺青……”钟恨芳远目望向门外。门边的小虎已经埋头打瞌睡了,又肥又圆的双爪搭在鼻子上,一副不堪其扰的模样,娇憨可爱。
姬玉赋静静瞄了他一阵,低头叹气:“看样子你是不知道啊。”
钟恨芳转过眼来:“阿香那孩子……和婳眉馆那个危险的门派有何关联?”
沉默片刻,姬玉赋只得老实地摇头:“我也不知。”
他只知道在她下山之时,婳眉馆大名鼎鼎的司执路枉天,与楼家人一道现身抚琴宫山门外。
过了一阵,才见童儿怯生生地迈入厅中,端来两只盛有竹笋汤的瓷盅。
姬玉赋道谢接过,低头嗅了嗅,赞道:“好香。”
钟恨芳又是一记冷哼,转了话茬:“姬玉赋,我那个不成器的徒弟……似乎让你很上心?”
姬玉赋一愣,“上心?”他放下瓷盅,竟连掩饰的打算也无,“大约是罢。”
这反倒叫钟恨芳有些奇怪了。他伸长脖子,稍稍凑近对座之人:“姬玉赋,你是不是存心跟老夫我过不去?啊,四十年前和我抢师妹,四十年后又和我抢徒弟,你……你这人到底有完没完啊?”
姬玉赋无辜地摸摸鼻子,无奈道:“有些事我必须得到准确无误的答案。”
“什么事?”钟恨芳低头喝汤。
姬玉赋并不急着陈说,而是沉吟片刻后,才道:
“我……有一名女徒弟,名叫容祸兮。十年前你在定葵的时候,她跳下雍江自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
从微州过绛州,再转入郦州,披香一行沿路马不停蹄,直奔郦州城去。
刚靠近郦州城南郊的第一个驿站,就见楼家前来接应的仆从们等在驿站口了。几个灰衣家奴见了打马赶车的沉水,脸上登时笑开了花,冲着马车行来的方向拼命挥手:
“沉水小主子!这里这里!”
“啊,是楼家的人。”沉水果真一眼瞄见了驿站前挥手扭动的人影,抬起手回应:“哎!看见了!”
车厢里自是听见了动静,披香很快探头出来:“沉水,楼家的人到了?”
“到了,正在前头候着。”沉水放缓车速,接着利落地将马缰挂好,从车上跳下去。披香扬眸望向不远处的驿站,只见一人从驿站内走出,笼着袍袖站在一众家仆前。
马车走得更近了,就算隔着眼前那层轻纱,那人从发冠到天青丝袍和软靴都看得一清二楚,连脸上的温柔笑意也不容错漏。
“二爷!”披香眼中一亮,惊喜地叫起来。
楼夙微笑着朝她伸出手。待马车停稳了,他扶着她从车上跳下来。
“二爷,你怎么……”“让我看看。”
不等披香说下去,楼夙轻声打断她,将她的面纱撩起半片,双掌捧住她的脸庞。
披香怔愣在原地,就这么让他捧着她的双颊,细细看了一遭又一遭,直看得她脸上腾起热腾腾的红晕。
“瘦了。”微微皱起一双眉,楼夙弯唇叹气,右手的拇指轻柔摩挲过她的嘴唇。
“怎……怎么了?”披香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只瞪圆了一对杏眸望着他。
楼夙低头再叹,忽地手臂收紧,揽她入怀。
温暖宽厚的怀抱轻易将她圈在其中,她不自觉地贴上他的衣襟,鼻端传来熟悉的檀木香气。
“放你独自一人在外受苦,对不起,阿香。”楼夙呢喃。
披香浑身一震。
止霜刚从马车上跳下来,沉水凑过去,赶紧捂住他的眼睛:“闭嘴闭眼,不许叫也不许看。”
“什么情况?”耳后传来另一道狐疑的声音。
“闭嘴,不都说了让你不准说话么。”沉水头也不回。
“喔……”路枉天了然,手上还晃了晃那把金边绸扇。
沉水嫌他吵,回头一瞥:“……怎么是你?”
“嘘,安静点看着。”路枉天反倒摆摆手让他闭嘴。
楼夙环抱着披香,在她鬓边幽幽舒了口气,“回来就好。这里一切有我,你不用再费心了。”
他小心翼翼地拍抚她的发丝和脊背,仿佛正呵护着一件此生难得的珍宝。
披香却被他的举动弄得有些糊涂了:“……二爷?二爷不是还在帝都么,怎么回来了?”
“傻姑娘。”楼夙摇头低笑,额头抵上她的,“不回来陪着你,我不放心。”
披香顿时感到心头顿时涌过一阵煦暖,甜丝丝热乎乎的。
只是……有什么地方,似乎不大对劲?
“楼二公子,你的人我可是安全带到了。”路枉天从马车边走上前来,他似笑非笑地睨着楼夙,绸扇在胸前闲闲摇晃,“怎样?”
楼夙笑了:“月前路公子所提之事,在下尽力而为。”
“有楼二公子的承诺,我就放心了。”路枉天弯唇点头,“既然如此,我便先行一步……”
“路公子要回京城?”楼夙问。
路枉天点头,“太子殿下交代路某办的事,路某还得回去复命。”
“那么……”楼夙想了想,顺势揽着披香的腰肢,对路枉天道:“过两日我和阿香也要前往京城,路公子不妨在郦州歇息一阵,再和我等一道启程,路公子以为如何?”
路枉天并未急着回复,而是将眼神从楼夙脸上移向披香。隔着面纱,披香的神情看不真切。
半晌,他笑问:“香美人,你愿意邀我留下吗?”
楼夙搁在披香腰间的手臂一僵,随即转眸看向她。
披香察觉到两人间诡异的对峙,遂婉转一笑:“但凭二爷的意思。”
虽说被楼夙这样搂着,着实有些不自在……不过,也总比这个半道杀出的路公子来得踏实。
“哈,那路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路枉天收回视线,朝楼夙抬袖拱手,“叨扰二公子了。”
楼夙终于舒展了眉间的阴郁之色,“请。”
披香低头咬唇。
那只扣在她腰间的手格外强硬,仿佛在宣示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