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第二十九章 风缭白月雾缭香

“阿香,爱吃炸金绣球吗?”

须发花白的老者坐在条案对面,手上径自点弄着一炉香汤。薄荷与艾叶的气味,带来不属于这个暑季的清凉,幽幽袅袅拂过鼻端。

与老者隔案对坐的少女咦了一声,遂点点头。

她的双眼上覆着一条白布巾,乃是因日前受了香花汁液的刺激,稍稍伤及了眼。现在的她只能依靠视觉以外的能力来生活,几与盲人无异。而这样的日子,兴许还得持续上四五天。

她对这样黑暗的世界,渐渐有些不耐。

老者笑了:“是喜欢红豆馅的呢,还是玫瑰油滚芝麻馅的?”

“红豆馅。”少女答得干脆。

可是立刻又改了口:“……我现在,已可以不喜欢红豆馅了。那种甜腻腻的东西,一丁点也不讨喜。对,我不喜欢红豆馅。”

老者面上的笑意更盛:“口是心非的小丫头,你以为这样说就能骗得了师父我?”

少女抿紧了红唇:“我讨厌炸金绣球。”

老者不急也不恼,只将搁在条案上的这只雕花食盒揭开来:“但是,师父喜欢吃炸金绣球。”说着就拣起旁侧的一双竹筷,从食盒内夹出一只金黄可爱的球状糕点来。

嗅得了熟悉的香味,少女蹙眉:“……师父。”

“想问我从哪儿买来这玩意的?”老者低笑一声,将炸金绣球丢进嘴里,大嚼特嚼,“你猜。”

“街上买的。”少女撇下唇角,嗓音压得低了些:“……若说是自个儿做,您可没那手艺。”

老者被这句揶揄呛住,遂捂了嘴咳嗽起来。这一咳可把少女逗乐了,她赶紧追问:“阿香没说错吧,没说错吧?嘿嘿,就是了,您怎会做这等精致的小玩意嘛。”

“不错、不错,是买的,我让童儿上街买的。这下你算满意了罢?”老者好不容易缓过了气,伸手接过身后童儿递来的茶盅,仰脖就是一阵猛灌。

“童儿,给阿香也夹一个。”老者一指点点案上的食盒,“这是专程给你阿香姊姊的礼物。”

待童儿把小瓷碟和玉勺送到少女手里,少女才若有所思地歪了歪脑袋:“礼物?为什么是礼物?”

老者搁下茶盅,似笑非笑道:“两年前的今日,我在雍江边救回了你这条小命。”

少女垂着头并不答话,手中摸索着盛了炸金绣球,静静咬上一口。

是红豆馅的。用上好的豆油沥过一遍,再揉合了烟渚山上特有的莲渡花蜜,手工细细搓【河蟹】捏成形,再用面粉裹上,塑了绣球的模样落锅煎炸。

“师父,”许久,才见少女略微抬头,“您是让童儿去烟渚镇买的?”

老者抚须笑道:“说得不错,正是烟渚镇。怎样,这糕点可还合你口味?”

仍不见少女回应,老者叹了口气,沉声说到:

“你既已不在那处,何以时时挂念?戚戚念念,徒劳伤神而已,亦无助于你的学业。”

少女周身微微一震。又听老者继续道:“你需记得,你的名字是披香,而非祸兮。”

终于,少女放下手中的碟与勺,磕磕碰碰地起身。

“是。”她双手交叠,曼袖长拢,“徒儿谨记师尊教诲,必不再挂念前尘旧事。”

是年冬,老者携少女自定葵南迁微州,云隐龙藏。

……

“以为把我骗回来就了不得了?”马背上,披香一手揽着虎崽,一面自言自语似的哼哼,手中的马鞭却不再挥动。“不就个花朝节么,犯得着这般兴师动众的?真是越老越糊涂了……”

沉水心下嗤笑,又不好表露在脸上,便扯了扯同乘的弟弟,压低嗓门:“瞧瞧香妞儿那得意的样儿,分明是心里欢喜得不行,偏生要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来,矫情不矫情?”

止霜掩嘴嘿嘿嘿笑了:“兄长大人说得是。”

“你们两个小东西,别以为在我背后说话我就听不见!”披香紧了紧怀里乱拱的虎崽,自马背上扭过头来,凶神恶煞地威胁道,“待会只要在师尊跟前说一句不三不四的话,哼,仔细你俩的皮子!”

兄弟两人双双低头,沉水说了句什么,随即兄弟俩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就知道说主子的坏话……披香满不舒爽,哼唧有声。

三人骑着马走过了约莫两个多时辰,翻过一座山头,总算见到谷底下横过的青碧小河。沿着河水逆流而上再走上一阵子,便可到达钟恨芳的隐居地,缭香谷。

很快就听到前方密林里传来悉悉索索的轻响,披香扬手止住马匹,跟在身后的双胞胎也一并警觉起来,纷纷取下挂在背上的小弩,缓缓瞄准动静的来向。

怀里的虎崽亦学着他们的模样,竖起耳朵进入警惕状态。

却是一头巨大的白鹿悠然踏入众人视线中。它体态优雅健硕,一对犄角生得极好,呈对称状立在头顶上,好似两枝生错了地方的树桠。

“呀,那不是……阿香姊姊?”

怯生生的嗓音随即变得明亮,一只梳着双髻垂髫的脑袋从树后头探出来,正撞上披香探究的视线。

“童儿?”披香一眼认出他来,登时就露出欣喜之色:“童儿,真是童儿!”

那立在水边的大白鹿也不逃跑,而是乖乖等着童儿走近,任由童儿抚摸它的脖颈。披香翻下马来,抱着虎崽快步迎上去。见了披香,童儿一张小脸笑开了花:“这两日师尊就一直念叨着,说阿香姊姊今儿个定会回来,果不其然,您真的回来了!”

“师尊怎会知道我今日回来?”披香好奇道。

“他老人家闲来无事,就学着那些个方士什么的摆弄算筹,时不时地给自己卜上一卦。三天前我就看他老人家起了一卦,乱七八糟摆满了一个院子,前前后后折腾了两个多时辰才算完。”童儿拍拍白鹿的脖子,双眼晶晶亮:“那时他老人家就说姊姊你要回来了,今日一早又让我到山里头来等你。哎呀呀,可真是神了,果真把您给等来了!”

披香悻悻然:“师尊可算得活脱脱一个老顽童,干什么不好,偏学那些骗人的玩意……”

“哪是骗人?您这不就回来了嘛。”童儿笑嘻嘻望着她,又瞧见她怀里的小虎崽,黄黑相见的醒目条纹,童儿登时吓了一跳:“……这、这是虎?”

见了陌生人,虎崽咪呜一声埋下头去,使劲往披香怀里钻。披香安抚似的摸摸它的背脊,温言道:“是虎,可撑死了也就一个来月大,倒是比刚捡着它的时候重了不少。”

“哦……”童儿勉强点点头,忽而又瞪大了眼:“捡的?”

“对,这事说来话长。”披香捏捏虎崽的耳朵,惹来小家伙不满地低鸣。许是听见虎崽的叫声,白鹿耳朵一动,看了看童儿,转身哒哒哒跑走了。

这时沉水止霜也牵了马慢慢走过来,童儿一见,又现出笑容:“连沉水哥哥和止霜哥哥也回来了,真好!”

“当然好,有师尊一句话,香妞儿还能丢下我兄弟俩不管?”沉水打趣地冲披香眨眨眼。

披香装作没瞧见那揶揄的眼色,只笑道:“得了,这就走吧,就剩两三里路了,师尊还等着要见咱们呢。”

*****

“元舒,少音可有说过何时返回抚琴宫么?”

暖玉堂内,本在埋头看书的姬玉赋突然发问,叫守在旁侧的元舒吓了一跳。

“二宫主?”点着脸颊想了想,元舒摇头:“宫主,这事您得问三宫主,她和二宫主最是亲近,应当有听二宫主说过才是。”

“哦,我知晓了。”姬玉赋合上手里的书册,阖目展颜,仰靠在软椅上养神。

说是养神,可那一寸寸蹙起的眉心,似乎并非意味着宁定。

“元舒,你到宫中也快有一年了罢?”姬玉赋又问。

“弟子是去年春天入宫的,算起来刚满一年。”元舒恭恭敬敬地答道。

姬玉赋闭着眼点点头。

忽又启口:“还记得去年暑月里的某日,我令你顾守玄机殿一事吗?”

“是,弟子记得。”当然记得,那是姬玉赋初次派给他的任务,也就意味着正式认可了这个弟子入门。能从一开始就进入内宫修行,在抚琴宫一众弟子看来,可算得极大的殊荣了。

姬玉赋幽幽掀开眼帘,浓密长睫难掩眼底晦暗,还有些元舒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今年暑月,仍是那一日。”姬玉赋沉声说到,“你仍旧要替我顾守玄机殿。”

元舒抱拳一揖:“是,弟子记住了。”

这一揖之后,小弟子似乎又想起什么来:“……宫主,您莫不是要下山?”

姬玉赋轻扬一侧唇角:“哦?何以见得?”

“元舒记得去年的那个时候,您……似乎换了一身白衣,还扣着顶白纱凉帽。”

在抚琴宫中,自是无须遮掩面容,而那带着纱巾的凉帽当是用以障面。因此看来,宫主必是要离开抚琴宫,下山或是去做其他什么事。

“呵。”姬玉赋笑意再深一分,“观察入微。”

却也不再继续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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