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遣走了官差,县令这才黑着一张脸折返二堂。
县令夫人因着惊吓过度,已在两名婢女的搀扶下回了房,二堂中剩下容公子、香铺老板与双胞胎兄弟。容公子与两位年轻小哥径自品茗享用茶点,并不见惊惶之色,倒是那楼家香铺的老板着了慌,垂着脑袋嘴里念念有词,脑门上已是亮蹭蹭一层冷汗。
“对不住,让四位受惊了……”县令勉强挤出个笑脸来,“那披香夫人突然悬梁自尽,着实、着实叫本府一时手足无措。现下出了这等了不得的大事,四位看……要怎么解决才算妥当?”
容公子弯唇轻笑一声,县令转眼朝他看去,只一眼,便让他觉着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攫住了胸中气息。待他艰难地挪开视线,就听那容公子笑问:“在下斗胆,敢问县令大人,那披香夫人当真是自尽而亡?”
方才尖叫乍起,他几人曾与县令冲入客房内,见一蓝衣女子侧系白绫悬挂于房梁上,脚下虽倒着一根踏足用的木凳,然那木凳乃是短腿凳,而女子足尖离地约两尺,按理说来,应是怎样也无法踢翻那矮木凳才对。
不仅如此,那女子脖颈上所系的结扣,锁结之处位在颈侧,哪个悬梁自尽的人会打如此怪异的结扣?
县令闷声默然一阵,答道:“不瞒这位公子,公差也认为那披香夫人死于非命……可是可是,这案发地点就在县令府内,有什么贼人能够瞒过县令府的护卫,闯入客房之中呢?”
容公子仍是笑:“县令大人当是小看这些梁上君子了。而且,若非外贼入内行凶,莫非会是县令府内之人所为么?”
这话把县令吓了一跳,他立刻摆手否定道:“不可能不可能,县令府中之人与那披香夫人都是初次见面,莫说什么冤仇,就连有交集的人也不多,断不可能是府中之人!”
“事实上,”容公子缓缓扇动浓密羽睫,剔透如琉璃宝珠的瞳子瞄定了县令,“就在晚辈与两位小公子前来韵宛的路上,曾听闻一件十分骇人的凶杀案。据说那件凶案的死者,也是披香夫人。起初呢,晚辈只是弄不清这披香夫人惹了怎样厉害的仇家,到了现在,晚辈更好奇的是……这韵宛城内,究竟有几个披香夫人。”
“公子这话的意思是……”县令圆睁双目,更伸长了脖子。
这时立在容公子身后的俊美少年郎发话了:“公子的意思是,那些死者并非真正的披香夫人。”
听得此言,县令本想长舒一口气,可容公子又道:“县令大人,您的韵宛城恐怕已是不甚安宁了。若晚辈没猜错,现在这韵宛城中,正埋伏着数位身负上乘武功的杀手。”
县令点点头,眉头皱成了一块黑:“……那,那真不是披香夫人?”
“公子从郦州楼家来,与披香夫人也算得至交。方才公子已看过了死者的脸,公子说那不是披香夫人,莫非县令大人还不相信?”小公子不急不缓地解释到。
“相信是相信,可……”县令摸摸下巴,“那些贼人如何知晓披香夫人与县令府有约?”
闻言,容公子别开美眸,眼底漾起一片森冷笑意:
“请县令大人放心,此事晚辈定会调查清楚,让大人与夫人安心。”
*****
县令遣人将发生命案的西院把守起来,再为容公子三人安排了东院的客房。总算觅得了一个宿处,沉水和止霜暗自里都松了口气:今晚不必住破庙什么的地方了。
香铺老板却还没走。他惊魂甫定,这会仍旧顶着一张活见鬼似的臭脸守在院门前。见容公子从两位小公子的屋里出来,他赶紧迎上去拦住容公子,就是脸上连一个讨好的笑容也挤不出来了。
“容公子啊,您看今儿个这事……”老板习惯性地搓动两手,眼巴巴望着容公子,想开口求他帮个忙隐瞒下来,又自觉拉不下脸来,支支吾吾好一阵,就见容公子抬袖掩唇,笑了:
“老板不必紧张,方才本公子不也说了么,那死者并非披香夫人,你还在担心什么?”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
老板使劲闭了闭眼,现出一副格外痛苦的表情来:“可容公子您……不正是为了调查披香夫人身亡一事才来韵宛的吗?”
容公子眨眨眼,丝毫不掩眸中旖旎妩媚的阴柔风情:“我说过了,死者并非披香夫人。”
“是,但……”话音未落,老板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顿住话头,随即慢腾腾抬起头来,压低嗓音:“莫非容公子您才是……”
容公子笑嘻嘻地一歪脑袋,却并不多言:“这嘛,老板你心照不宣便是了。毕竟我到韵宛后,诸事也算不得顺遂,又是凶杀又是冒名顶替的——故而,你心里明了足矣。”
“哦,原来是这样。”老板的脸上这才寻回点人色来,大约是有了底气,便问:“那方才您在县令大人面前所言,又是怎样一回事?”
“不瞒你说,我确是在路上遇着被人当做披香夫人的死者。”容公子叹了口气,“我是真不知究竟得罪了谁,买凶杀人也就罢了,竟还做到如此赶尽杀绝的地步,叫人寒心不已啊。”
老板长长地哦了一声,“那楼二公子可知晓您被人追杀的事?”
“暂时还不必要让他知晓,说到底,都是我自个儿惹来的麻烦。”正说着,就听得身后传来开门的吱呀声,回头看过一眼,见是两名小公子,容公子笑了笑,转过头来对老板道:“好了,我知晓你和你的铺子不愿卷入麻烦里,你就继续当我是容公子。若有人向你问及披香夫人的下落,你就说是死了。”
“哎,记住了。”老板忙不迭点着头,面色总算缓和许多。
……
阖上屋门,止霜将虎崽抱来容公子跟前:“香妞儿,你被什么人盯上了?”
容公子,也就是披香,从他手上接过虎崽,虎崽嗅得熟悉的气味,喵呜一声蹭上披香的脖颈,状似十分惬意地靠在她颈窝里。披香低叹一息,如实答道:“我也不知。”
待沉水将带来韵宛的东西收整妥当,在两人身边坐下,止霜又问:“在芳山府时,你不是莫名消失了几天吗?那时你去哪儿了,见了什么人?”
沉水向弟弟投去赞许的目光。显然,这也正是他想问的内容。
不料披香却干脆掐断了话头:“与那件事无关。”
……萨哈毕罗么?说她没怀疑过他,那是假的。可要说他真雇凶杀人,她却不信。
在郦州城的珍稀坊里,她与两位黑衣刺客初次交手,若非她现出真颜,那些人当真要取她的性命,不仅出手招招凌厉,所用俱是绝杀之式,足可见他们一心要置她于死地。这和萨哈毕罗的目的,岂不是正好相反?
不错,萨哈毕罗并不打算伤害她,而是要她跟他回去。
双胞胎面面相觑一番,沉水拉下脸来。
“香妞儿,”半晌,他才缓缓开口道:“我兄弟二人跟你已有数年之久,我以为你对我们可算得毫无保留,没想到……如今我才发觉,你分明就瞒了我俩许多。”
大约是察觉到屋中气息的骤变,虎崽迷蒙地支起头来,晶亮的眼瞳望向双胞胎,似乎不解他二人为何变得怒气腾腾。
披香咬唇不语。
“你不让我二人随你去烟渚山也就罢了,但你自己应是不知道,自打你从烟渚山回来,你变了很多。”沉水沉着脸色继续道,“你开始时不时地走神,偶尔夜晚做梦,也会呼喊一个我二人所陌生的名字。我兄弟二人是你与恨芳师父买回来的,你不把我们当做家人,我俩并不认为有何不妥。只是……”
披香无声扬起眸子,幽幽望定了沉水。
沉水却并未继续说下去,而是从桌边站起身,咚地一声,朝披香屈膝跪下。
“是沉水僭越了。”沉水低头闷声道,“沉水不敢妄想自己与主子一样,主子就是主子,沉水与止霜永远都是你的奴才。”
止霜亦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披香,眼底似有一层濛濛水雾在发亮。
“够了。”披香摇头,将虎崽从臂弯里放下。“其实,说不定……我只是在学他。”
学他将自己的真实形态隐藏起来,不允任何人触碰,也不允任何人挑战。任何企图进入他眼界之人,都要被他挨个清除出境。他不老不死,他永远不会回应她,他是她最大的谜。
可那样的他,却让她无法舍下。
沉水微微睁大黑瞳:“学他?”香妞儿在学谁?
“好了。”披香抬袖拢起鬓边散下的香丝,并努力勾动唇角:“今晚你二人早些睡吧。”
*****
同行的弟子返回复命,只说是不见了披香夫人,倒来了个不认识的年轻男子,已和韵宛城中楼家香铺的老板搭上了线,还领着披香夫人身边那俩小子,午后就住进了县令府。枫回讲解得格外仔细,说是那年轻公子姓容,长相没大看清楚,只隐隐觉着是个了不得的美人。
容。这个劲爆的姓氏让裴少音当场喷茶。
跪在他跟前的弟子毫无疑问地受了灾,枫回悻悻地别开脸,看那弟子无奈地抬袖擦脸。
“真是失礼、失礼……我实在想不到啊,半道上又杀出个容公子。”裴少音道貌岸然地晃动扇子,“那容公子没戴面纱?”
枫回哈地笑出声来:“二宫主,这男人家还遮脸干啥,是丑是美亮出来不就得了?”
“哦,那就是没戴。”如此说来,那妮子身边也真够危险了。裴少音如是想着,问:“还有其他什么新鲜事?”
枫回嗯了一声,皱紧眉头:“在容公子进入县令府后不久,有一队公差也去了。”
裴少音稍稍眯起眼:“公差?去做什么?”
“说是县令府里出了人命案,具体死了什么人,他们哥仨已经去打听了,想必很快就能听到消息。”
裴少音点点头,沉默片刻,又想起了什么:“对了,宫里可有什么回信来没?”
他指的是数日前发往抚琴宫的那封密信,并且还特别要求,由三宫主顾屏鸾亲启。枫回也记起,他所说的是那封让他毛骨悚然的信来,于是答道:“没、没见着回信,您这才送出去没两天,我估摸着信鹰都还没飞到烟渚山呢……”
真不晓得二宫主在那信里写了怎生可怖的话。
裴少音叹了口气,手里原本停下的羽扇又晃荡起来。就听得客栈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二宫主。”正是几个外出探查的弟子回来了,为首一人还扬起手中一张白皮的纸笺——“有宫里送来的信!”
“好极了,赶紧的。”裴少音一把从弟子手中抢过信来。
三个弟子疑惑地彼此对过眼色,倒是枫回记起该问什么:“你们仨,那死者的身份可有打听清楚了?”
这话好似戳着了仨弟子的痛处:“清楚是清楚了,但是个噩耗。听人说,那死者正是披香夫人。枫回你说,这怎么可能呢?”
裴少音好似没听清他几人说话似的,懵懵然从信里抬起头来:“是宫主写来的……”
果真不是三宫主的信啊。枫回暗自放下心来,觉着暂时不用担心自己的小命了。
“宫主来信说,祸兮、呃,也就是你们容师姑……的祭日快到了。”裴少音揉揉跳痛的额角,“叫咱们赶紧完成调查任务,回宫里准备祭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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