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第十一章 雁步游踪

若单单将抚琴宫视作一个单纯的杀手窝子,那显然就大错特错了。

“披香夫人……会使用抚琴宫内宫的迷踪步法?”裴少音连一记苦笑也挤不出来,嘴角僵硬地向下撇着,“这怎么可能,必是枫回他们看错了。”

姬玉赋掀开长睫,一双鸦黑如夜的眸子静静锁定裴少音:“……你认为他们看错了?”

“江湖中各门各派武学繁杂,其中迷踪步法不在少数。”裴少音习惯性地晃荡着手中羽扇,皱眉道:“加诸枫回他几人不时下山办事,总有机会见到与‘雁步游踪’相类似的步法。”

“相似的步法么,”姬玉赋重新阖上眼眸,“这也并非不可能。‘雁步游踪’乃是我四百年前所创之步法,从那时到现在,我的确曾在几名老友面前演示过……但是。”

但是?裴少音微微一愣,见姬玉赋一双剑眉悄然挑动,嘴角亦牵起三分兴味:“但是他们都死了。”

这话诚然是不错的了——裴少音悻悻然别开眼去。也非所有人都能如他姬玉赋那般永生不死,当年那些叱咤一时的江湖高手,如今都已作古。并且与姬玉赋类似的是,那些高手往往都习惯于独步江湖,莫说传承衣钵,连愿意收徒弟的人也极少。

这样的情形下,雁步游踪如何会为一名不属于抚琴宫的女子所习得?

“少音,”姬玉赋又开口了,“你是不是将记载‘雁步游踪’的书偷带出宫了?”

裴少音愣了愣,一时没有应声。

须知他纵使贵为抚琴宫二宫主,然宫中规矩森严,尤其以内宫最甚,稍有触犯者皆难得轻饶。宫主虽是个随和的主子,但也有他不可为人所触碰的禁忌,其中一项便是随意外泄藏书。

裴少音心知,若承认是自己将记载雁步游踪的典籍私拿出宫,还赠与无干之人修习,那么他将受到难以想象的惩罚。

可若是不承认,岂不等于将披香夫人的真实身份告诉宫主了?……

悄悄抬眼,裴少音瞄着姬玉赋清俊不凡的面孔,脑中盘算道:这倒也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坎,说不定,宫主他早就知道了罢?

“回宫主,学生身为抚琴宫二宫主,绝对不会做此等出卖抚琴宫上下的事。”他双手抱拳,恭恭敬敬地冲着姬玉赋行礼,“学生不曾偷取藏书阁内任一册典籍,包括雁步游踪。”

姬玉赋无声无息地掀开眼帘,瞳中似有阴火冷冷灼烧。

“屏鸾,你去藏书阁看看,是不是少了哪本书……”他伸手点点立在堂下的顾屏鸾,“是不是哪本书上,多出了不该有的东西。”

顾屏鸾漠然地往裴少音处扫来一眼:“是,属下这就去。”

待三宫主退出暖玉堂,姬玉赋自靠椅上慢吞吞坐直了身子。他随手将散在肩头的长发拨去脑后,单手支颐睨着裴少音:“好了,我知道你不会做这种事。我让屏鸾去藏书阁进行确认,不过是想让她安心。”

虽说一直赖在软垫上闭目养神,但堂中之人身上变幻着何种气息,他都一清二楚。当他问到裴少音是否曾私自偷拿典籍出宫时,顾屏鸾的气息陡然一变,从沉定专为忐忑不安。

见裴少音一时有些赧然,姬玉赋笑了笑,道:“雁步游踪并不难学,唯独需要的是时间。照披香夫人入宫到现在的时间算来,尚不足以令她学会。所以……”

闻言,裴少音倏然抬眼——莫非宫主当真猜到了她的身份?

姬玉赋却只是似是而非地蹙起眉峰,随即舒展开:

“……所以,如你所言,必是枫回看错了罢。”

*****

那日披香提前离开珍稀坊返回楼府,并未及时通知楼夙,若非他临时起意欲找自家爹亲搬救兵,得知披香夫人身在卉芳斋,只怕他还真会在郦州城里闹腾起来。

“夙儿啊……唉,就是个毛毛躁躁的傻小子,披香,你可千万别与他置气才是。”楼传盛无奈摇着头,手中绢扇懒洋洋地前后晃动。“你不知,我这卉芳斋里的俩丫头都是了不得的铁齿铜牙,要是把那事儿说去他娘跟前,那小子还不被抽个半死?还是照你师尊说的那样,得饶人处且饶人,嗯嗯……”

“毕竟是披香有错在先。”最后一捧桂枝露撒上滚热的香丸,馥郁浓香的白雾飒然腾起,一种近似于栀子清香味道充斥于整间屋室。披香唇角略挑,漾出一个极美妙的弧度,“是披香考虑不周,要提前离席,理当先行知会二公子一声。只是想不到,最后竟闹出如此笑话来……”

楼传盛摆摆手,“你不怪他失礼就好,听说那小子干的坏事也不是一件两件了。依我看来啊,披香,”扇骨啪地敲在掌心,老爷子眉开眼笑:“你还是早些入我这楼家的门吧?”

障面素纱软软飘动,披香不动声色地抬起皓腕,径自取来手边一只窄口圆肚的小玉瓶,用香勺将云母片上热透的碎末撮起,抖入瓶中,再递给楼传盛。

“……你这孩子啊,一说到这事,你就不吱声。”楼传盛苦笑着哼哼,遂接过小玉瓶,凑近鼻翼。

“大老爷,品香的规矩,您忘了?”披香语音虽柔,却是不容置辩的口吻。

楼传盛哦了一声,又眯眼往瓶底瞄了瞄,这才挪开小玉瓶,以手对着瓶口扇动气流,将阵阵香气引来鼻端。

过了片刻,披香开口道:“接下来两个月的订单,大老爷可以派人送来了。”

“你师尊那边,你是怎样打算的?”楼传盛睁开一只眼。披香所制之香料千金难求,唯独这位楼家大老爷能不花一分一毫,坐享这位大济第一制香师的奇妙手艺,对于这一点,楼传盛相当有优越感。“看你师尊的意思,不是想让你回去吗?那就回去看看呗。”

披香点点头,“自是要回去的,披香打算挑选一些靠近缭香谷的生意,顺路探望师尊。”

“也好,难得你有这份心,我这就让夙儿收拾准备……”“不必劳烦二公子了。”不待楼传盛说完,披香又道:“二公子离家已有不少的时日,且让他留下来陪陪大老爷与老夫人。毕竟……除去‘少当家’这个身份,二公子也还是您与老夫人所惦记的孩子。”

“哈哈哈,你倒是为我们想得周到。”楼传盛搁下小玉瓶,重新晃荡起手里的扇子,“也罢,夙儿也不能老是跟着你东跑西跑,香行里的麻烦事儿不少,让他自个儿先去操心一阵子,你也好清清静静地上路,如何?”

披香这才舒了口气,拢袖致礼:“是,披香遵命。”

……

待楼传盛舍得将披香放回,楼夙早已等在院子里了。

来者不单楼夙一人,还有六日前与披香一同在珍稀坊用膳的谢家公子,谢佑。

“披香夫人,又见面了。”谢佑着翠竹纹石青绸衫,站在一身乌紫锦袍的楼夙身边,端端正正地躬身礼。

披香福身回礼,却并不打算与他多话:“谢公子找披香有事?”

“呃,也不是有事……该说是不情之请吧。”谢佑颇有些不自然地低下头,“只是希望披香夫人念在咱们曾同席而食的面上,应允谢某一件事。”

隔着面纱,披香的视线自谢佑移至楼夙。

若未得楼夙的肯首,恐怕这位谢公子是没法子找来此地的。

“若在披香力之所及的范围内,披香理当相助。”她收回停在楼夙面上的目光。

“事实上……”谢佑勉强咧嘴笑了,“谢某、谢某想请披香夫人您,来教授谢家香铺的几位制香师,如何制出能令人欣悦的香。”

披香挑眉,“哦?此事二公子可同意?”

教授他人制香之法,莫说楼家的制香之术难保不遭泄露,纵是经验丰富的制香师,她的制香秘法,也非是一朝一夕就能学会的。

楼夙定定望着披香,笑道:“我自是同意的,我与谢兄已有数年情谊,我知晓谢兄绝非贪得无厌之人。”

绝非贪得无厌之人么?

这世间,究竟有几个不贪之人呢。

披香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恐怕要让谢公子失望了,披香近日就要往南方一趟,大老爷命令以下,披香不敢有违。”

楼夙一愣,面色随即陷入沉郁之中,“……无妨,我跟爹说说就是。”说着就抬腿要走。

“若无大老爷命令,二公子不许踏入卉芳斋一步。”披香一字一字道。

楼夙身形堪堪顿住,谢佑的苦笑再深三分。

“既是如此,楼兄也不必强求。”谢佑叹了口气,冲披香再揖:“谢某告辞。”

“谢公子……”楼夙面上挂不住了,却见谢佑摆手摇头:“楼兄留步,在下还得去州府打理陈伯的后事,这就先走了。”一面说,一面往园外快步走去。

楼夙深深睇一眼披香,朝佑离去的方向追上去:“那我送送你!……”

待谢佑走远了,楼夙这才折转,返回园中。

面上的失望之色丝毫不加掩饰,他走到披香跟前站定,并不开口。

“二公子,你不该答应谢公子的这种要求。”披香眨眨眼,眉间忽地蹙紧了。

不对,她分明是打算先安慰二爷两句来着……

是那时的影响还未消除么?

楼夙微微眯起眼,一双黑瞳死死锁定了披香。

“阿香,”楼夙忽地抬手,捉住她的细瘦腕骨,“为什么不让我跟你一起去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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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主乃是故意装不记得的吧……╮(╯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