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非是往暖玉堂,也不走香虚馆,而是径直到了剪云亭前。裴少音在前信步领路,披香则半垂着头,心中不免计较起裴少音引她去见姬玉赋的目的。
照理说来,姬玉赋只邀她一人是不妥的,作为大济内首屈一指的制香师,她虽声名显赫,然仍旧不过是楼家的一名雇员,若姬玉赋要她开口答应个什么,她自然做不了主。既是如此,姬玉赋不妨直接找楼夙去,何必绕这么大个弯子挑上她?
……话是这样说,心底的那份雀跃太过热烈,若非这面纱阻隔,只怕她自己是不敢见人的。
更莫说是要见那位抚琴宫宫主。
剪云亭与两条回廊左右贯通,亭身恰巧建在一处绝壁上。天候晴好之日,站在栏边,尽可将这烟渚山的葱茏美景收纳眼底,而若逢阴雨,则得见一幕茫茫云海,其上云涛翻涌,白浪跌宕,清风过则烟云骤散,山间翠色便直入眼底,别有一番豁然开朗的气象。
裴少音领着披香走上一条回廊,把守在拐角处的两名弟子依次向他抱拳致礼,同时用异样的眼神扫过跟在他身后的披香。见她腰肢纤软,姿态曼妙,心知是不同寻常的女子,于是这两双探究的眼中便或多或少地着了些暧昧。
披香视若无睹,目光直奔那亭中之人而去。不期然间,她瞥见一抹明紫的妩媚身影转入另一条回廊,直往尽头去了。
披香略一愣神,随即了然。
她就是那位住在香虚馆中、名唤湘儿的大济公主么?
裴少音自然也看见了宋湘离去的背影,口中哼笑一记,遂扭过头来瞧瞧她的反应——很好,这丫头正冲着宋湘消失的那处回廊尽头出神。
“怎的,这就看呆了?”裴少音挑眉揶揄,“呵,想必你已知晓她的身份了罢?”
披香慢腾腾转回头来,语间竟似存着三分挑衅:“少音叔叔,此话何解?”
“无解。抑或是答案太多。”裴少音耸耸肩,“走吧,宫主等着呢。”
姬玉赋还是一袭墨色锦袍,从上到下,万年不变的死人行头,但细看时就能发现袍袖边上暗走的银线万福绣纹,手工格外考究。他简单束着长发,亦不似裴少音那般端正地盘髻,只用一根纯黑绸带扎紧长发的尾端,发梢闲适地散在肩头。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他无声转过头来,眼底的夜色寂静得怕人。
披香便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冷冽眼神冻得一震。
“宫主,人带来了。”裴少音冲他拱拱手,“您还有何吩咐?”
姬玉赋摇头,口中却又道:“……看紧他。”
这个“他”是谁,在场几人皆是心知肚明。披香只觉指尖有些凉,胸中难掩失落,竟是一声冷哼逸出唇边。
姬玉赋顺理成章地望向她:“夫人请坐,姬某有些事想要请教夫人。”
裴少音拢袖再揖,旋身离开。错肩之际,她感到裴少音在她腰间的短刀上轻敲一记,随即走远了。
莫非,意在遥指那柄小金刀么?
披香不动声色地在姬玉赋对面落座,姬玉赋将手边的一盏茶递来,茶汤上还有袅袅白雾腾起:“关山月,不是什么好茶,也就凑合用了,还望夫人莫要嫌弃。”
……呵,关山月生在烟渚山绝壁岩缝间,珍贵至极,非豁命而不可得,竟还不算好茶?这样的话,恐怕也只有他姬玉赋说得出来了罢。披香冷笑,接过那小巧玲珑的茶盏,却并不饮茶,而是转手搁在一旁。
姬玉赋也不以为忤,径自端了自己那只茶盏:“这两日,夫人可还住得惯?”
披香牵起唇角,琉璃瞳子再冷一层,不答。
“夫人何必如此敌意?姬某不过是问些普通的事罢了。”姬玉赋叹了口气。
“既是普通的事,宫主何不向二公子询问?”披香又是一哼,“说得难听些,奴家也不过是楼家的帮佣,纵使宫主要逼奴家应允些什么,也不过是一嘴空话。”
姬玉赋轻笑着敛下长睫,茶盏凑近唇畔:“姬某可没那个兴致同楼家兜圈子,而有那么些问题,也只有夫人知晓答案。”
披香怔愣当场——只有她……才知晓答案?
莫非他已认出了自己?
一时间心绪翻涌难以定神,手中兀自一颤,便见姬玉赋的视线如刀锋般扫来。
“夫人无须忐忑。”他温言笑道,“姬某素来不喜为难于人,况且,姬某的问题实在算不得为难夫人。”
“呵。为难与否,想必也非是宫主说了算的。”披香强自镇定,抬眸迎上姬玉赋的注视,“……罢了,多言无益,宫主且问吧。”
话毕,只见她取过手边的茶盏,略略撩起面纱,素净雪肤上,两片嫣软红唇衔住了杯沿浅抿茶汤。轻薄白玉上印来两瓣丹朱,一则晶莹一则浓艳,竟是格外地撩人心魄。
姬玉赋笑意如常,丝毫不为所动,道:“日前夫人在画舫上赠与姬某一盒‘千岁恨’,无意间令姬某忆起一位故人。那人姓钟,名恨芳,不知夫人可认识?”
披香初是一怔,旋即搁下茶盏。面纱后的那张红唇,悄悄吁了口气。
看情形,他并未认出她来罢?她心中暗忖,眉心倏地蹙起。
……虽未认出她来,可却认出了另一人。
“钟恨芳么。”披香迟疑片刻,答道:“他是我的师父。”
“哦?钟恨芳是你的师父?”姬玉赋一双剑眉陡然挑起,“……钟恨芳竟收了徒弟,这我倒是头一回听说了。”
剪云亭外,自不远处一眼温泉内逸出的袅袅水雾四散蒸腾,山风轻拂间,一片朦胧雪白的云气越发地淡了,俱作点点温暖湿意,悄无声息地向亭内蔓延而来。姬玉赋侧首朝山中望去。一对白羽赤足的大鸟盘旋林间,清嗥不止。嘴边扯开淡然笑影,他转回眼来:
“四十年前,钟恨芳乃是大济首屈一指的制香师。无论是想要向他求得绝世名香的人,还是企图从他手中习得制香诸法的人,都无一例外地找上了钟家的香庄。多少人踏破了门槛,磨破了嘴皮子,也求不得他一块香饼,更莫说制法了。”
披香不作声,且听姬玉赋接着道:“钟恨芳一连许多年待在庄中,任何求香者只得派人递上名帖,静候他钟大公子的回音。然而有幸得见他本尊者,当真少之又少。徒弟什么的,他更是不屑一顾,及至退隐之时,我也不曾听闻他收徒的消息。”
“如此说来,宫主便是不相信奴家所言了?”披香扬眸。
“不,你既能制出这千岁恨来,纵使你非钟恨芳之徒,也必定与他关系匪浅。”姬玉赋伸长了胳膊,再替她斟上茶水,“故而……姬某并无怀疑你的理由。”
这话倒让披香纳闷了。她敛眉噤声,垂眸思索着什么,又听姬玉赋问:“不知夫人是何时入钟恨芳钟先生门下为徒的?”
披香嗓间一滞,媚眸下星波轻转,涌至嘴边的话硬生生转了个弯:
“……十五年前,也就是长治三十二年。”
默然片刻,姬玉赋的眉宇间缓缓聚起阴霾之色,目光如有实体般朝这重面纱直刺而来,方才尚且温煦和暖的鸦黑瞳眸骤然转冷,连唇线也抿紧了。
许久,也不见他再开口。披香坐在原处,渐渐给山风吹得有些冷了。如玉纤指拂过涔凉的手腕,指尖触及那枚穿心盒下缀着的流苏,心底竟是蓦地一沉。
“罢了。”姬玉赋忽而笑了,语锋亦是陡然调头:“那夜夫人擅入香虚馆,所为何事?”
贝齿轻磕红唇,披香只觉胸中如被霜雪,森冷难当。
——他在怀疑她。
姬玉赋眸中漾开一丝涔凉寒影:“莫非……这个问题,让夫人为难了?”
“……非也。”披香旋即笑答,“只是奴家不知,宫主想听假话还是真话?”
“若夫人愿意吐实,姬某又何必听假话?哈,夫人此问多余了。”
“然在奴家看来,并不多余。”披香撩起半截面纱,现出一张娇俏明艳的菱唇来。手中的茶盏慢腾腾移至嘴边,她微笑:“有些时候,这假话听起来更似真话,而真话么,反倒显得不实。”
姬玉赋遂摇头苦笑:“如此说来,姬某竟是自个儿给自个儿出难题了。”
披香却是略微仰首,大大方方亮出那根端挺纤细的鼻梁:“那么,宫主是要听假话还是真话?”
姬玉赋凝视着她的半掩芙颜,星眸璨动:“就挑你认为不会惹怒姬某的那句。”
披香放下面纱。
半晌,她说:“奴家中意那间香虚馆……内的香气。”
“香气。”姬玉赋悠然挑动唇线,颔首笑道:“啊,差点忘了,你是制香师。”
披香亦随他微笑:“这个答案,宫主以为如何?”
“唉呀呀,这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呢?”姬玉赋单手支颐,一副十分为难的神情,“夫人你啊,真是害我想不明白了。”
“或许,日后会明白的。”披香抬袖仰脖,将盏中残留的茶汤饮尽。
姬玉赋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还得等到‘日后’……夫人,你这关子可卖得大了。”
披香笑道:“只要宫主不杀奴家,奴家今日所言是实是虚,‘日后’宫主自会明晓。”
“若夫人所言是虚?”
“届时,再杀也不迟。”她丝毫不掩语间调侃,“抚琴宫,刀兵至寒之地,无论哪位弟子都足可轻易杀死披香,不是么?”
眉间的阴霾终于散尽,姬玉赋拢起袖摆,为披香添茶:“夫人谦虚了。那日闰锡的武林大会,夫人能挡下姬某那一刀,就应变而言,算得上是极好的了。”
……应变有余而力道不足吗?
回想从前习武的旧景,似乎他曾说过同样的话。
剪云亭内一时陷入诡异的宁静中,两人间只余清风流转,飘渺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