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第八章 抚琴有声

烟渚山背倚烟渚镇,其下乃雍江碧水滔滔而过。其山势高峻峰峦叠嶂,山中有古木年逾千年,藤蔓交错间经天蔽日,便是白昼也只闻得鸟啼而不见鸟影,只探得山雾而难寻人迹,连充溢其间的绿色,亦是分外的乌暗阴沉。

“抚琴宫初代宫主选定此山,其首要考虑便是防止不速之客的侵扰。”姬玉赋一面解说,一面领着楼夙与披香进入野草深处,“从此地开始,二位便须多加小心,务必时刻跟紧姬某。”

语毕,玄黑袍袖陡然扬起,一道清厉掌风破开茂密如织的草丛,前方隐隐有数轮波纹涟漪似的荡漾开,随即消失不见。楼夙当即瞪圆了眼:“那、那是何物?”

“此乃初代宫主设下的法阵,宫中弟子人人皆需习得越阵之法,否则便会遭到阵术反噬。”姬玉赋并不遮掩,“然楼公子也不必担忧,姬某在此,自当保得二位顺利入宫。”

楼夙来了兴致,俯身拾起脚边一小块碎石,侧首看向姬玉赋:“若以此石闯阵,会是如何?”

姬玉赋抿唇笑答:“楼公子不妨一试。”

“好。”掂了掂手里的石块,楼夙提气振臂,猛地将它掷出。

噼啪!

没入波纹的瞬间,只见石块骤然断作数截,随即掉落地面。楼夙拍去掌中尘土,“不愧是抚琴宫的阵术,一块石头尚且如此,要换作人迈过去,想必当真是死状凄惨了。”

姬玉赋浅笑道:“当然,要越过初阵,倒也不止突破阵眼这一个法子……”“只要轻功身法够好,自高空处横越初阵即可。”

答话之人乃是披香。闻言,楼夙颇有些意外:“当真?”

“夫人所言不错,若能在离地五丈处以轻功飞越初阵,亦可免去那石块的下场。”姬玉赋点点头,视线停落披香的面纱之上:“夫人聪慧过人,姬某佩服。”

“宫主过奖。”神情俱隐于障面轻罗后,披香垂眸,贝齿轻噬红唇。

“带着二位贵客,这凌空越阵之法定是不甚合适了。”姬玉赋转向楼夙,“二位务必紧跟姬某,这就准备闯阵了。”

披香抬袖,将面纱咬在齿间,楼夙则是深深吐纳一番:“请。”

山门前,裴少音当风而立,手中羽扇缓摇。天光豁亮,他秀目半掩,定定望着连接下山之路的石道。身边的顾屏鸾皱着眉心满脸不悦,嘴里还咕哝道:“最近宫主是怎么了?闲着没事就把外人往宫里带……带一个也就算了,鬼晓得转眼又给人带俩上来。”

裴少音一面听着一面点头,就是不作声。

于是顾屏鸾恼了:“我说裴少音,你干点头作甚,难道就不会吱一声?”

裴少音头也不回,嘴上笑道:“鸾鸾啊。”

“……啥?”这个过分亲昵的称呼让顾屏鸾一时没回过神来,双颊却已漾起彤云。

“宫主来了。”

说着,裴少音用扇柄点点山道方向,“别老瞪着我瞧,在那儿。”

“谁老瞪着你瞧了!”顾屏鸾转眼脸红到脖子根,顶嘴之余还不忘威胁对方:“再胡说八道的,小心我把你丢进祸兮的房里去!”

“哈,把我丢进祸兮的房里又如何?”笑意敛去三分,裴少音叹道:“别忘了,如今已有另一人住了进去。既然禁地不再是禁地,你说,现在你把我丢进祸兮房里,宫主他还会发火么?”

顾屏鸾瞪圆了美眸却无言以对,便扭过头去不理他。

说话间,姬玉赋已领着楼夙与披香二人走近了。高逾四丈的巨大山门矗立眼前,楼夙拢着眼抬头望去,只见门楣上刻有三个斗大的阳文——抚琴宫,两侧共六根立柱上满布意味不明的花纹,或雕凿或镂空,繁复精巧,形态分外诡异。

“阿香,你看那个。”楼夙抬手指向立柱上某处螺旋状花纹,“看上去像不像蛇?”

披香循着他的指尖望去,半晌,道:“二公子说的不错,那是荒蛇。凡荒蛇,吻后生有羽翼,通体墨黑,逢太平则兴兵祸,遇乱世则毁天道,乃是上古律书中大名鼎鼎的祸兽。”

“想不到这位姑娘竟能识得荒蛇?”开口的是裴少音,他自阶上缓步走下,双瞳似笑非笑地睨着披香,“真是了不得啊……敢问姑娘芳名?”

顾屏鸾黑着脸自他身后上前,瓮声瓮气道:“屏鸾恭迎宫主。”

见状,裴少音讪讪然咳嗽一记,亦跟着抱拳施礼:“……恭迎宫主。”

“免了,看你们这副服服帖帖的模样,还真不习惯。”姬玉赋摆摆手,面上笑得很是勉强,而后转向楼夙二人。“介绍一下,这位是郦州楼家的二公子,这位是楼家的制香师,披香夫人。”

披香向二人倾身致礼:“披香拜见二位宫主。”

清风横过,她的面纱忽而扬起,现出半张精致绝伦的脸容来。

只见裴少音眸中倏地一亮,似有烟火乍燃。

姬玉赋则是朗声笑起来:“夫人果真聪慧绝伦,不错,他二人正是抚琴宫中的另外两位宫主。”遂抬袖指向裴少音,“他是二宫主裴少音。”又点点那一脸不快的红衣女子,“她是三宫主顾屏鸾。楼公子与夫人若有何需要,告知他二人即可。”

“裴少音(顾屏鸾)恭迎二位贵客入阁听琴。”两位宫主同时礼道。

楼夙与披香还了礼,前者又说了几句客气话,总算是逗笑了那位顾三宫主。

然隔着面纱,披香一对秀眉仍旧不自觉地皱起。

——方才,差一点就……

“好了,咱们这就进宫吧。”姬玉赋扬唇微笑,“两位请。”

*****

抚琴宫究竟有多大,这一点,谁也不曾仔细丈量过。楼夙与披香入得其中,由姬玉赋三人领着登上抚琴宫中的至高之地,弦武殿。站在弦武殿前的玉阶上,往前,堪堪能瞧见山门与半截往山下延伸而去的山道,往后,则只能瞧见大大小小一片宫室,青瓦白墙层叠无尽,竟是望不到头。

看过一阵,便听姬玉赋道:“姬某尚有要事在身,暂且不便相陪。两位的宿处由二宫主负责,若要在宫中逛上一逛,两位自便即是。”

说完,冲楼夙二人拱拱手,转身离去。

分明是客,进了这抚琴宫却与路人没得差别,楼夙的脸色显得不大好看。

裴少音将他的神态看在眼里,暗忖一番,遂笑着解释到:“哈,宫主的脾气生来如此,我行我素成了习惯,宫中也没人管得了他。楼公子你大人大量,还是莫要同他计较的好。”

这话倒叫楼夙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无奈只得道:“二宫主说笑了,说笑了……”

“这位妹子似乎不大爱说话。”顾屏鸾转眸看向披香,笑脸几乎算得是慈祥了:“话说回来,咱几个单是站在这儿,又闷又没趣的……妹子,不如姐姐领你去宫中逛上一圈?”

披香侧首朝楼夙投去一瞥,裴少音又道:“看这位楼公子好似有些倦了,我还是先替楼公子安排宿处罢。楼公子若想歇息,也可在房中好好睡上一觉。”

“好得很,这位香妹子就跟我住吧!正好我那间房大得骇人,一个人睡简直要闹恶梦了。”说着就捉住披香的手,笑嘻嘻地问:“妹子,怎样?同姐姐一道住吧?”

披香嘴角一颤,分明是从这位三宫主莫名其妙的盛情之中察觉到一丝古怪。

裴少音抚额:“我说鸾鸾,夫人要住哪儿该是夫人说了算,好不?你就别跟这儿捣乱了,乖,一边凉快去。”

咳咳咳。

披香掩唇咳嗽了好半会,刚缓过气,又见顾屏鸾俏脸绯红双颊生霞,一时没忍住,竟笑出了声来。

这下可好,顾屏鸾彻底恼了,白牙重重在红唇上一磕,怒火为她的脸庞更添明艳之色:“我、我不管了!裴少音你爱怎么地就怎么地吧!我——”

话音梗在半截,顾屏鸾居然学着姬玉赋的模样,气冲冲扭了头往玉阶下冲去,不多会便跑没了影。

“……二宫主,不追上去么?”望着嫣红身影消失的方向,披香如是说着,两眼悻悻地转向裴少音。

你那声“鸾鸾”,可真称得上是惊天地泣鬼神了,嗯。

不料裴少音眉梢轻挑,端出一脸纯良无辜的表情来。他压根就不打算正面回答披香的问题,反而对身边的楼夙笑道:“楼公子,我领你去客房那边瞧瞧吧。”

“……”披香连苦笑的气力都快没了,“那我去找三宫主。”

听得这话,楼夙当即睁圆了眼,吃惊道:“阿香,你不同我一道走?”

披香笑答:“我想先在抚琴宫里走走。”

“那么,我这就派人为夫人做向导。”裴少音对身后的一名弟子吩咐:“去把元舒叫来。”

“啊不必了,我自己随意走走便是,无须劳烦各位。”披香连连摆手,而后冲面前的两人欠身一礼,“披香先告辞了。”

“夫人请。”

目送她快步离去,裴少音悄无声息地眯起眼眸,嘴边漾开一抹诡异的笑影。

……呵,你个小丫头,总算是被我逮住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