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笑间日头已是西斜,光线就渐渐暗了下来。她们赶紧拾掇了手里的针线,出门去合力放了保温的草帘子下来。待盖得严严实实,这才带了两个孩子回前院儿。
半路正遇到拄着拐杖赶来的刘厚生,两班儿人马成功交接,于是各自回家做饭洗衣,忙碌琐事。
转眼六七日就这般过去了,天上飘雪也一场比一场时间长。仿似转眼间的功夫,四周山林就披上了厚厚的雪袄,孩子们再也不用犯愁堆不得雪人,日日吃过早饭就把自己穿成个棉球一般,然后顶风冒雪跑出去汇合在一起打闹玩耍。
男子们也彻底歇了下来,除了那些年轻力壮又闲不住的后生偶尔跑上山套个兔子野鸡,剩下的人就聚都在一处赌牌九。
当然农家人节俭习惯了,很少有拿真金白银做赌注的,顶多抓上一把苞谷粒象征性的做个彩头儿,图个乐呵罢了。
而妇人们则三五成群聚到哪家的大炕上,纳鞋底儿、改衣衫、缝袜子,自然最重要的就是闲话家常。谁家媳妇生了男娃儿,谁家婆婆脾气大,谁家男人勤快有本事,仿似每个女人都一夜之间褪去了伪装,还原了特工本色。十里八村的大事小情,半点儿逃不过她们的法眼。
隔壁陈家大娘热情好客,家中正房的大炕足有一丈长短很是宽敞,所以左右几家的婆媳们都喜欢聚到她这里说说笑笑。
这一日,蒲草过去取被借走的簸箕,进门一瞧炕上足足坐了七八个老少妇人,于是笑道,“大娘这里好热闹啊。”
陈大娘赶紧从炕上下来,拉着她坐下,笑道,“蒲草,你怎么有空过来了?棚子里的活计忙完了?”
蒲草指了指屋角的新簸箕,笑道,“我来取簸箕啊,家里要剥苞谷粒儿磨些面子。”
陈大娘恍然大悟,一拍自己脑门儿说道,“我可是真老了,借了家伙事儿就忘了还。”
“大娘家里这么多活计,哪能每件小事儿都记得?左右不过住隔壁,我用到了自己来取回就是了。”
蒲草不笑不开言,话里话外没有半点儿埋怨还满是替陈大娘着想,惹得老太太更是喜爱她,就拉着她的手说几句闲话儿。
旁边有个前街的小媳妇儿,见得她们这般亲近就笑着打趣道,“你们看大娘啊,可真是喜欢蒲草妹子,若是遇到不熟的人还以为她才是大娘儿媳呢。”
众人都是笑起来,附和道,“可不是,就是亲娘俩也就这模样了。”
陈大娘嗔怪的瞪了众人一眼,笑道,“我要是有蒲草这样的闺女,还真是福分呢。你们不知道,自从他们这一家子搬回来,这丫头炖块豆腐都要送过来一半,心眼儿好着呢。”
有那平日喜好说个怪话的,就冲着陈家两个儿媳道,“他大嫂、二嫂,你们不吃醋?”
陈大嫂口拙不过憨厚一笑就罢了,陈二嫂却哈哈笑道,“没什么好吃醋的,我娘可疼我们呢。哪次蒲草妹子送了好吃食也没少过我们一口啊,这样占便宜的好事儿谁还往外推啊。”
众人都是哈哈笑了起来,蒲草趁机接口道,“平日大娘和两位嫂子可没少帮我的忙,我送些吃食也是应该的。再说我们家里没有老人,还指望大娘平日见到有啥错处,多指点我两句呢。”
陈大娘被捧得脸上简直都开了花儿,连道,“好,好,有事儿尽管找大娘商量就是。你那种菜棚子,大娘没见过帮不得,但有别的活计大娘可都拿手,你到时一定记得要过来喊一声。”
陈大嫂也道,“这才隔了半月不到,怎么又要剥苞谷?家里又不够吃了?”
蒲草点头,“嗯,苞谷面儿没有多少了,想要多磨一些存起来,省得过几日雪大了太费力气。”
陈大娘叹气,拍拍蒲草的手,心疼道,“你这小身板儿要养活三张嘴,可是够辛苦的。”
蒲草不愿在人前多说这话,就笑道,“都是一家人,没什么辛苦的。”
先前说话那小媳妇儿一直坐在旁边,趁着这个空子就问道,“蒲草妹子,你那棚子里真是种菜了?长多高了?真没冻死吗?”
蒲草见得她的两只眼睛里满满都是好奇之色,大有立刻就要跑去温室探看的意思,心里难免有些抵触,就淡淡笑道,“刚种了些小葱之类,还没长起来呢。这个时候最是怕风,我平日除了浇水也不常去看。”
那小媳妇儿“哦”了一声,极是失望。好似还要开口说什么的时候,就见桃花、山子带着陈家的胖墩儿、福儿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各个小脸儿冻得通红,张着小嘴儿喘得很急。
蒲草以为几个孩子受了什么欺负,赶紧上前拉了桃花和山子,一边替他们摩挲着手脸一边问道,“怎么了,跑了这么急?谁欺负你们了?”
山子咳了两声指了门外,说道,“姐,有马车!”
桃花毕竟大两岁,缓了这半会儿喘匀了气就道,“嫂子,外面来马车了,好像是城里人?”
蒲草心头一跳,莫名就想起当日方家的那辆黑漆马车,赶紧问道,“马车走到哪里了?”
“就在院门外面。”这次是胖墩儿和福儿抢着答了,蒲草心里更是笃定了三分,也来不及夸赞他们两句就同陈大娘众人告辞,然后带着桃花山子匆匆迎出去了。
果然,一出陈家院子就见自家那两扇大木门前,停了一辆宽大的马车。车旁的中年车夫一手牵着缰绳,一手安抚着喷着粗气的枣红马。
一位身穿石青色锦缎披风的年轻公子,嘴角轻翘着正一脸兴致勃勃的环视着周围的树木、房屋,仿似这寻常的山村就是人间难寻的仙境一般。
堆积在四处的白雪折射了暗淡的阳光,居然很是晶莹璀璨,衬得他头上的赤金发箍也更显耀眼…
蒲草有些看得呆了眼,心头突然就跳出一句话,翩翩浊世佳公子,怕是也就这般风姿了吧?
一个尖脸圆眼的小厮跳着脚的往院子里张望,半晌不见人影就扭头问道,“公子,好像没人在家啊?”
蒲草听了这话立时从愣神中醒了过来,心里暗自唾了自己几口,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看男人看傻了。
她赶紧几步上前,行礼笑道,“方公子,怎么有空闲到寒舍来做客?”
方杰应声转过身来,瞧着穿了蓝底白花棉袄更显干净利落的蒲草,忍不住眼里笑意更深,“怎么,蒲草嫂子这是不欢迎我来?”
“哪里,公子多心了,”蒲草挑眉反驳,“只不过天冷路滑,没想到公子还能来我们这穷乡僻壤。”
“闲来无事,一时好奇嫂子的菜种得如何就过来走走,希望没有打扰到嫂子。”方杰笑吟吟说着,随手习惯性的打开扇子摇了摇,却忘了此处不是家里暖阁而是乡居村野,迎面扑来的冷风吹得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桃花和山子年纪还小,藏不住心思。本来就觉得这人大冬日拿个扇子好奇怪,又见他这般自食恶果就咯咯笑了起来。
蒲草也是暗地笑得肚子里转筋,但还是嗔怪两个孩子,“不可无礼,赶紧给方公子道歉。”
两个孩子以为嫂子(姐姐)真生气了,立刻就收了笑脸,缩着脖子小心翼翼行礼说道,“方公子,我们错了。”
方杰有些脸红,尴尬的收了扇子清咳两声,笑道,“无妨,无妨。”说罢,抬头望向四周自我解嘲道,“这天气真是越发寒凉了。”
蒲草瞧了瞧自家院子,到底不好请男子进去小坐,就低声嘱咐两个孩子去后边温室找春妮回来,然后引着方家主仆往刘家院子里去,略带歉意的说道,“方公子,我家中小叔不在,请公子到邻家歇息吧。多有怠慢,还望公子不要见怪。”
“小嫂子客套了。”那圆脸小厮东子机灵的上前帮忙开了刘家的院门,众人进了院子。
陈家半开的院门儿里,一众老少妇人见得没了热闹可看,也都捂着冻红的耳朵往屋里跑。
待得暖和过来就各个兴奋的说开了,有那口无遮拦的小媳妇儿,就道,“哎呀,那富家公子是哪里来的?长得真是俊啊,是不是城里的秀才啊?”
她的话音未落,就马上有人接道,“秀才是戴方巾的,你没看见这公子头上是小金冠啊?那可是大富大贵之家才戴得起,哪是酸秀才能比的?”
“那这富家公子怎么到咱们村里来了,还是来找蒲草的?他们…嗯,有啥瓜葛?”
这话一问出来,众人都是闭口不语了。毕竟再说下去就难免要涉及蒲草的清白,很多话都是好说不好听,谁也不愿意出头得罪这人。
陈大娘心里护着蒲草,当然不愿她被人诟病,这会儿也就顾不得那么多,赶紧笑道,“我前些日子听蒲草说,她这种菜棚子是城里一个酒楼东家投了银钱资助的。许是这公子就是那酒楼东家吧,抢在大雪封山前赶来看看这菜种得怎么样了,也说得过去。”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众人齐齐恍然大悟,但是眼角眉梢的兴味却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