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雷炸起,赵甲第这个极具站着说话不腰疼嫌疑的隐身富二代始终心平气和,可怜费尽心思安排所有环节力求完美收官的王竹韵一身冷汗,秘书田增神情古怪,这位大叔见识过京津圈太多光怪陆离的场景,但挨个儿比较过来,却还是此时此刻赵家年轻人一句话来得耸人听闻,若非有两盘棋的清浅交情在那里,田秘书都要忍不住唾骂这个青年的不知死活。心情一直不错的老太爷黑了脸,缓缓抬头,斜眼盯着口无遮拦的后辈的后辈,老人按照年纪来说早就是风烛残年的岁数,明眼人都估摸着这个家族要跟随者老爷子一起日薄西山了,就等着老太爷一闭眼不再睁开,上了八宝山,接下来自然就是大榕树倒下,猢狲散去,一番不动声色的高层洗牌,这些年,寻思着开始可以找下家的王家派系门生不是一两个,但有一点有资格入老太爷法眼的人物角色们十分清楚,只要躺椅上的老人一天建在,他们就不敢也不愿去做跌份的下作事情。这就是王家老太爷的本事,赵太祖说虎死不倒架,何况这头猛虎即便掉了牙齿,也还是共和国硕果仅存的老虎之一,老太爷身高一般,上了年纪,眼神也不会时不时让人觉得犀利锋芒,所以谈不上多少气势,周末去首蒲河公园晨练或者晒太阳的时候,可没几个知道这位老人曾是指挥过千军万马的赫赫儒将,但这可不是能够小觑老人威严的理由啊,一直旁观王竹韵这场精心安排的田增突然有点遗憾,最后到底还是捅了篓子,年轻人太沉不住气了,当着老太爷的面饭可以多吃,尽管吃,因为能吃是福,但话,可就得小心惦念酝酿着,显摆的多说,故作姿态的瞎说,鲁莽的乱说,都是禁忌,老爷子最反感的就是为人浮躁,在他看来静不下来的人,不管多大岁数什么出身,都是不能做成事的,一次侥幸成功,下一个跟头也肯定不远。田增瞥了眼神情慌张却不知所措的王竹韵,有点于心不忍,犹豫了一下,壮着胆子问道老爷子,练点字?老人点点头,但接下来伸手指了指田增和王竹韵,轻轻道你们两个出去,虎妞说这个小家伙毛笔字拿得出手,我倒要看看,能说出这句话的年轻人,且不说是否有底气去做到一些儿事,先把这几个字写下来再说,可别像某些个后代,连钢笔毛笔都没握过,光会练签名了。
田增率先起身,王竹韵勉强笑了笑,跟着走出去,出了书房,仍然留在正房,没敢走远,生怕再折腾出幺蛾子。八面玲珑的田增轻轻道要不要我把虎妞喊过来?王竹韵摇头苦笑道没用,老太爷是动了真火了,虎妞没轻没重,指不定就会火上浇油,那才真的麻烦。甲第这孩子是我领进家门的,接下来就看他自己的了。如果这一关过不去,就只能重头谋划了。田增默不作声,作为首长的生活秘书,对王家的家事自然烂熟,但愈是如此,就越不能自作主张,更不能指手画脚,没这个觉悟,这么多年的书就是白读了,这么多年的人情世故也白琢磨了。
书房,氛围远没有外头两位想象的那般剑拔弩张。赵甲第在宣纸上写下那二十三个字,手腕沉稳,丝毫不颤,正楷雄健,这是十多年被国士男子陈平安硬逼出来的浑厚功底。本来黑着脸的老太爷一看,出乎意料嘛,呵呵一笑,说道我说你来写,这次换行书,听好了,除了中字,再没道理;除了敬字,再没学问。老太爷说完,赵甲第已然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老太爷笑容增加一两分,评判语气道不错,是下过苦功夫的,接着来,这次是草书:三军要他轻生,万姓要他重生。不轻生不能勘乱,不重生易于为乱。赵甲第依旧笔走龙蛇,只是一笔狂草,多了肆意汪洋之气。老太爷看着宣纸上三句话,三种不同字体,与赵甲第下棋开局中盘收官如出一辙,当真有点圆转如来的味道,作假不得,不是临时抱佛脚的伎俩。老人接过毛笔,赵甲第立即换了一张空白宣纸,提笔却不落笔,一滴墨汁滴在了宣纸上,格外醒目,老人搁下笔,语重心长感慨道当年换了乾坤,一切都是空白,我,还有很多人,死了的,侥幸多活的,都满腔热血想要在这张白纸上留下点什么,是人就有私心,谁也免不了俗,这点不需要否认。打仗的时候,谁不护犊子,谁不抢功劳,谁不想争个第一?出生入死的大老粗们谁不想讨个年轻漂亮的闺女当媳妇?谁不想捞个将军当当?只不过一开始,私心都跟钱不沾边,没谁想着享福,当真是顾不过来啊,天天在打仗,天天在死人,打仗死得多,饿死的更多,谁心里没怨气怒气?谁不想翻身?然后,渡过了长江,解放了,我甚至带兵打到了福建,但接下来很多人都懵了,这马上打天下,终究还得马下治天下啊,怎么治?小火慢炖?还是重病猛药?都是摸着石头过河,犯了错误,一个接一个,都在党史里记载着,以前遮掩了一些,现在开始陆续解密了,是好事,是功是过,就得让后来人评说或者骂娘。我这个老不死的家伙从马背上下来,已经有半辈子了,说实话,很多事情看不懂,但我只想亲眼看到老百姓是不是可以住上房了,吃上饭了,是不是别受了欺负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是不是不再想着活着比死还遭罪,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我哪怕明天就合眼,良心也对得起那些个记着的兵娃娃,战友,老百姓,首长,还有自己的祖宗和子孙。
赵甲第望着那张宣纸,怔怔出神。本以为老人会大发雷霆,然后将他划入赵三金那个活该拉出去枪毙一百回的敌对阵营,甭想再踏入这个四合院。最起码也会将他视作不成熟的愤青甚至是粪青人士。那句纯属原创的肺腑之言,傻子都清楚不该脱口而出,太不成熟,而且场合也不对,只不过鬼使神差的,赵甲第就成了十足十的愣头青,所幸老人不愧是活了快一百年的人物,并没有过多计较。
老人再度来到地图下,负手抬头,略显唏嘘道:“虎妞藏不住话,竹筒倒豆子,不过都是尽拣好听的话,年前就把你狠狠夸了一通。我起先还纳闷竹韵怎么肯回北京过年,结果敢情还是借了你的东风沾了你的光,也好,这个家总算有了点人气,一个家就跟往小了说,跟一个人差不多,往大了说,就是和一个国家一样,可能都会有怨气怨言,有了怨言,最首先要做的事是什么?是能够说出来,韩愈《送孟东野序》里有句话很有道理,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你看古代士大夫为什么登高而赋,还不就是憋着口气?唱着《九歌》的屈原呐,就是活活把自己憋死了。老百姓有了委屈,就该有个宣泄的口子,然后由那些个当官听进耳朵记在心上,将心比心地去解决,否则就容易乱,治水要疏而不是堵,否则洪水迟早滔天。这二十多年,大方向是对的,但落实到实事上,错的不少,有天灾,更有人祸,官僚作风,教条主义,山头主义,小团体利益,掺杂其中,要没个错,那才是天大的咄咄怪事,一些个官员,的确就爱干顾头不顾腚的事,很多次,我都想指着鼻子骂他们,可没用的,人前受教,低眉顺眼,温顺如羊,大慈大悲,人后该如何还是如何,为虎为狼。小八两,但越是如此,一个家庭需要一个能担当的主心骨,一个国家更需要真正爱国的脊梁,这种脊梁可以不是党员,可以有这样那样的小错,但有一点不能含糊,那就是必须对得起良心,上不愧天下不怍地,可惜良心这东西,是几斤几块钱,还是千金难买,都不好说呐。起先虎妞把你吹得天花乱坠,王竹韵也拐弯抹角透露了点,我就好奇了,难不成当年那个胆小的娃儿真的长大了?不瞒你说,你当年跟你父亲赵鑫赌气,去山西煤矿上实习,还有后面去四川那个叫观音村支教,甚至连你在大学期间给工行的成绩单,我书桌抽屉里都有,甚至连你的入党申请书我这里都有一份复印件,但这些,在我看来都不算什么,我活了一般人两倍的日子,只相信亲眼看到的,亲耳听到的。甚至亲眼见到亲耳听到后,还要自省,是不是看错了人听错了话,确定以后,这才敢放下心。没办法啊,不妄自菲薄的说,我这种老头子,哪怕死了,还是有点能量的,小八两,这个不算吹牛皮吧?”
老人转身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耳朵,笑了笑。
赵甲第憨憨傻傻跟着笑了笑。
老太爷感慨道:“当年之所以不同意你父亲进这个家门,不是嫌他穷,说起来,他从东北回来,家底不薄了,也不是嫌弃这个男人不够上进,事实上第一眼看到赵鑫,我就看到了野心,如果他是个本分人,穷点,平凡点,这个家欢迎,我这个老头甚至可以愿意为了竹韵给他一个安稳前程,但赵鑫显然不是,这些年竹韵还跟我半截都入土的老头子怄气,可见是真的很爱这个男人,但越是这样,如果不早点散,她陷进去就拔不出来了,到时候最苦的是什么,八两,知道吗?”
赵甲第摇摇头。
老太爷叹气道:“赵鑫做不算光彩的上门女婿后,背地里做了太多违纪的事情,不说王清平,连老实巴交的王清河都被拉进了他的圈子,做了很多见不得光的勾当。至于那些个外缘角色,几乎一个不落,全进赵鑫榖中了,如果说这位东北赵阎王身家清白,也就罢了,他从政也好,从商也罢,我都乐得扶一下托一把,可赵鑫的野心过于赤裸裸了,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这老句话一语中的了,起先我以为他会见好就收,不曾想这团黑雪球越滚越大,触目惊心,再这么走下去,王家如何,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早已不做多想,只是以竹韵的性子,如果整个家庭真出了无法挽救的问题,她这辈子都会愧疚,与其这样,还不如让她恨一个快入土的老头子,也恨不了多少了啦。我已经对不起她爸,不能再对不起她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如何,不多说,自有后来人评定,齐家,我可是连及格都没有啊。”
若是王竹韵田增在书房,一定会被老太爷的健谈所震惊。
王家老太爷那可是出了名的不苟言笑惜字如金呐。
老人突然眼神示意赵甲第,然后轻轻指了指房门,赵甲第会意后拉开门,王半斤正竖着耳朵,被捉了个正着的她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容,哪有认错的觉悟,打着哈哈道吃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