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寒,湿冷。耳边隐约听见小雨淅沥声与微风拂动窗棂门板的声音,一股淡淡的霉味是那样的熟悉,这正是江南初春时节特有的感觉。
俞和睁开双眼,外面半昏半明。床前的木板墙上,钉着一本斑驳的黄纸历簿子,最面上一页写着“甲子年丙寅月甲戌日;辰戌相冲,冲龙;宜:诸事不宜,忌:诸事不宜;吉神趋移:阳德、三合、天喜、天医、司命;凶神趋移:月厌、地火、四击、大煞、复日、大会。”
靠门边的木桌上,放着一把泛白的油纸伞,还有一支蒙着油布的竹篮子。
甲子年丙寅月甲戌日?俞和一惊,这不是他最后一次供奉古兽赑屃的日子么?低头细看,自己穿着一套粗布染蓝的长衫,身子下面是一张薄板木床,床头堆放着几十本手抄道经。转头再四下一望,这间稍嫌破陋的小木屋,正是自己当年在怀玉山左真观里居住的那一间,看那木门背后,还挂着他亲手削成的一柄三尺桃木剑。
双手一撑,俞和直起身子,他摸了摸头顶,发现发髻尚在,根本没有被丹火焚烧过的迹象。左手手指忽然碰到一件硬物,拿起来一看,却是宁青凌铸成的那口青剑,在剑柄上绕有一小截褪色的紫纱,末梢缀着一颗银铃,叮当作响。
我是已经死了,还是正在做梦?俞和伸手捏了一下自己的鼻尖,发觉不仅能感到疼痛,而且鼻尖也是暖的。
不是身在西岳华山么?若非发梦,怎么会回转到了此时此地?
冥冥中似乎有某种暗示,让俞和翻身下床,拿起油纸伞和竹篮子,推开木门朝外面走去。
门外的风景入眼,一下子便与记忆中画面重合起来。连绵起伏的山岱,徜徉在烟雨迷蒙的云雾之间,远远的山谷之中,有溪流、村落和稻田隐约而现,恍如人间仙境。
俞和就如他几十年前一样,一手挽着竹篮,一手撑着油纸伞,朝那古兽赑屃蛰伏之地走去。
眼前只有他曾经走过的这一条山路是清晰的,往其他方向看去,全都朦朦胧胧,中间仿佛隔着一层挥不去的雾纱。俞和像是在自己的记忆中行走,不多时转入山涧,退下鞋袜,趟着冰冷的山泉,一直深入群山幽谷。
上古真龙九裔的第八子赑屃,其百丈身躯形如巨龟,趴伏在深谷之中,就像是一座黑褐色的岩石山丘。它背甲上立着一块巨大的无字石碑,碑面光滑如镜,每当天上阴云中有雷电闪烁,这石碑上亦掠过一抹淡淡的青光。
俞和弯下腰,把竹篮子放在赑屃面前,他忽觉身外骤然一亮,抬头去看,只见那古兽赑屃竟然睁开了大如车轮的双目,瞳中奇光四射,正紧紧的盯着俞和。
“一入仙门深似海,从此红尘作云烟。欢乐趣,离别苦,心中痴,恨成伤,上穷碧落下黄泉,谁人真自在?”这古兽赑屃的说话声,好似洪钟大吕之音,一声声震荡俞和的心扉,“一晃数十年光阴过去,你的剑可修成了么?”
俞和伸手轻轻一摩腰间的青剑,叹气道:“成了,也未成。”
古兽赑屃的目光中,无有半点人间烟火气,它追道:“何为成,何为不成?”
俞和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头道:“我不懂。”
“剑乃兵中君子,但本身却依旧是杀戮攻伐之利器。你这口剑上,又是女人青丝缠绕,又是寄情之物难舍,剑已不成剑了。”
赑屃话音一落,俞和剑上的银铃无风自动。此宝发出叮叮轻响,忽地化作一点流莹,挣开紫纱的束缚,投向了赑屃背上的无字石碑。俞和下意识的伸手去抓,可却只捞了个空。
就见那无字石碑上明光大作,耀得俞和赶紧举袖遮眼。待光芒稍暗,他上眼一看,整个人立时就呆住了。
那尊高达百丈,宽十五丈的石碑,忽然变得好似一面明镜,镜中光影变幻流转,显出了一幅亦真亦幻的图形。
人世间颠沛流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个邋遢的少年紧紧搂着一个满脸污秽的少女,蜷缩在街角处瑟瑟发抖。两人都是骨瘦如柴,但却把一小碗馊饭视为至宝,谁也舍不得多吃。本该是花儿一般美好的年华,但在这对少男少女的身上,却望不见一丁点儿光彩。他们浑浑噩噩的漠视着这个无情尘世,心中渴求的,仅仅是一堆篝火、一片屋檐、一瓮清水或着一小堆残羹冷炙。只有当少年用破烂的毡布将少女紧紧裹住,看女孩沉沉睡去时,他的眼中才会流露出几许温暖而鲜活的色彩。
叮叮的铃声不知从何处来,石碑上的画面一转,这对少年少女都已经换上了简单而干净的衣衫。少女坐在木床边,就着一点灯光,细细的收拾行囊,在她的脸上,正充满了明艳的希望。而那少年躲在门外的阴影中,默默的注视着即将远行的少女,或许这一次分别,他俩就是仙凡永隔,再也见不着面,但少年并没有哀伤,而是紧紧的握住了拳头。从他胸腔里,仿佛传出了一声声的呐喊,那全是对渺渺长生仙缘的渴望。
俞和不由自主的也握紧了拳头,只见画面又是一变。少年背负长剑,英姿勃发,他与锦衣霓裳的少女并肩坐在河边柳下,正兴冲冲的夸耀着自己的行侠仗义。而少女的脸上却闪烁着难以捉摸的神色,她努力的保持着淡淡的笑容,但双眉之间的愁绪却怎么也掩饰不住。听见少女幽幽一叹,对少年轻声说:我已经变了。可少年语气笃定的回答:不管如何变,我对你始终未变。
少男少女相依相偎的旖旎画面,忽然被一纸信笺撞得支离破碎。那信中的每一个字,至今犹深深烙刻在俞和的记忆中。这信笺忽化作一片轻云,载着一男一女悠然远去,云上的少女似喜似悲,但少女身边志得意满的男子,却不是从前那个邋遢少年。南方的天空中星光闪耀,隐约间显出一尊端坐在白色莲花上的威严帝王。他正冷眼盯着俞和,在那视线中,有斥责,有嘲讽,有怜悯,也有无奈。
俞和仿佛耐不住那南天大帝的无声拷问,他蹬蹬蹬连退三步,却被溪石绊住,脚底一滑,跌坐在冰冷刺骨的山泉水中。
古兽赑屃的声音,也带着三分嘲讽:“痴儿,你可曾记得你有多么渴望长生仙缘,你又可曾记得你是为何想要问道修真?遍历此间种种过往,我且问你,你可后悔?”
俞和嘴唇一颤,“我后悔”这三字险些就要冲口而出。但忽然一道山风穿过幽谷,吹得他透骨生寒,一身湿漉漉的衣服好似冰壳一般硬冷,可唯独从腰间的那口长剑上,传来丝丝暖意。
俞和伸手握住青剑,剑鞘上密密缠绕的青丝温润而柔软。他用长剑拄地,站了起来,不言不语的望着无字石碑。
只见那石碑上光影流转,又开始连连变化。
俞和笨手笨脚的挥动木剑,步法剑招错误百出。云峰真人忽然眉毛一皱,一巴掌挥出,将俞和打了个趔趄。俞和满脸羞愧的看着自家师尊抄起木剑,一遍又一遍的亲自演练招数,一边挥剑,一边犹在不厌其烦的讲解着其中要领。
终有俞和放下了木剑,拿起了寒光四射的三尺青锋。他掌中的长剑是如此的耀眼,那横空出世的万丈剑光,劈开了天涯海眼上的乌云飓风,照亮了京都定阳的巍峨皇城,震碎了罗霄解剑十八盘中的万柄奇兵,压得蜀山紫青双剑亦俯首称臣。少年人仗剑一飞冲天,惹得无数道魔修士与胡夷蛮人抬头仰望,人人惊骇躲避。
而云峰真人却朝着俞和挥手一笑,转身远走。在他曾经伏案疾书的石桌上,一盏昏黄的油灯,照亮了《太玄典》手抄本上犹未干透的墨迹。
俞和紧追着师尊的背影一路飞驰,但他头上的天空却来越来暗。阴云层层压下,暴雨滂沱,雷霆肆虐,妖魔出没。在昏沉的山河之间,有一座座奇峰拔地而起,好似刀枪插天。到后来天地阖合,如大磨碾压,令俞和几乎是寸步难行,可他依旧是化作一只倔强的鸟儿,在狂风暴雨惊雷中执拗的鼓动翅膀。
这时,一双高大的身影浮现出来,正是长钧子与柳真仙子。这对神仙眷侣为俞和撑开了一方天地,使他可以继续展翅飞翔。张真人、广芸大家、符津真人、无央禅师带着京都供奉阁一众高手,甚至还有西北老魔卫行戈,这些人纷纷现身,帮俞和扫平了前路荆棘,拨开层层乌云,显出天边的一线白曦。
一双又一双的手掌,与俞和一起握紧了长剑。其中有论剑殿众弟子的手,有纯阳殿李毅师兄的手、有杜半山的手、还有祁昭姑娘的一双小手。更多熟悉的人影渐次浮现,少年的前路终于越飞越亮。
望着奇光流溢的无字石碑,俞和掌中的青剑微微颤动,像是在表达着某种意义,再看那碑面上的光影又变了。
宁青凌一手托着青帛,一手拈着针线,正独自坐在窗边,细细的绣着一朵水莲。她锈了几针,却似乎心神难定,针尖不慎扎伤了指尖,血珠滚落,在那青碧色的丝缎披肩上,留下了一点刺眼的红印。小宁姑娘放下针线,走出门外,远远望向西北方向,神色黯然的连声叹息。
突然间,她神色大变,似乎是查觉到了什么异样,飞身而去,撞碎了一堵石门。在石门后面,俞和周身黑气升腾,五官扭曲,面露诡相,已经是走火入魔。可宁青凌一把抱住了俞和僵硬的身子,她用温软的嘴唇,堵住了俞和污血横流的嘴。一道白濛濛的莹光,从小宁姑娘口中流出,渡入了俞和的关元内鼎,霎时间阴阳相济,水火调合,化外天魔粉身碎骨。
只听见小宁姑娘低声念道:“师兄,青凌不求你怜惜,但你莫要忘了青凌,若你哪天将我当成了陌路人,我就也化作心魔,缠你一辈子!”
“啊?!”看到此处,俞和骤发一声惊呼。他弹身而起,手中的青剑险些落地,五指赶紧一拢,又把长剑紧紧握住。
那无字石碑上奇光尽黯,重新化作一方裂痕斑驳的青黑巨岩。古兽赑屃宏声喝问道:“你可后悔?”
俞和把眼一瞪,仿佛生怕答得太迟一般,冲着赑屃急切的喊道:“我不后悔!”
古兽赑屃沉默了片刻,又追问道:“何为悔而不悔?”
俞和把青剑当胸一横,一字一顿的说道:“长生缘法,胸中执念,岂能所托非人?斯人负我,我已尽斩因果,我负斯人,何存乎天地之间?”
“好个尽斩因果,盼你莫要负我。”赑屃的声音如雷过群山,渺渺远去。“叮”的一声大响,那枚银铃滚落到俞和的脚边,已然是裂成了两半。
但见赑屃古兽的身躯与无字石碑上面毫光迸射,这庞然巨物猛然间化作一青一白一黄三道瑰丽长虹,破空贯入了俞和的顶门。
俞和只觉得识海中天门洞开,一尊神妙无方的六角经台自莫名中来,犹如皓月当空高悬。经台上有紫金、白银、琉璃、水晶、砗磲、珊瑚、琥珀七宝镶嵌,洒下清光如幕,照亮了万顷念识云海。不可计数的灵文古字从虚空中凝结出来,化作一篇篇熠熠生辉的玄奥真文。一口五色变幻的性光慧剑穿云而出,仿佛倦鸟归巢一般,绕着六角经台飞旋不休。
白衣舞剑少年大袖翩翩,御剑而来。他朝俞和作揖笑道:“你若再不醒转,小师妹可要泪水流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