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和进了这小小的棋亭,云峰真人一指石凳,示意他坐下。符津真人把大袖一拂,桌上已多了一小坛子酒,可却只有两个酒碗。
云峰真人一笑,翻掌拍开了酒坛子上的封泥。这酒水做浅碧色,才一倒进酒碗,就飘起了混合着草木药气的浓郁酒香。符津真人伸手拈起了其中一碗酒,掌心在碗底轻轻一揉,这酒便温热了,那股子酒香气蒸腾起来,只往俞和的鼻孔里钻。
“春谷寒叶虽好,喝多了却是舌苦,终是不及老酒一瓮啊。”符津真人眯眼嗅了口酒气,把酒水含在口中荡了一转,才咕咚一声吞入腹中,发出了满足的叹息声。
云峰真人也温了碗中的酒,品了一口道:“这酒当是出自华翔真人之手吧,其中药材配伍颇有巧思,更调入玉腹蜂毒增进力道,这些灵药既不夺走酒中醇味,又以美酒为引,将药力行化,大补气血。”
“老道长年带在身边,自然是好东西,多饮几碗才是。”符津真人又自斟了一碗,对面云峰真人喝得也不慢。两人顷刻间咕咚咕咚的对饮了七八碗酒,眼见这酒坛中的酒水,可就被他们两人喝去了一大半。
云峰真人把酒碗朝石桌上一搁,抱拳道:“符津前辈,今日之事,云峰代我家师祖与师兄,向前辈赔个罪。”
俞和听他师尊这话,有点犯糊涂,太渊师祖和宗华师伯何时把符津真人给得罪了?
就见符津真人喝干了一碗酒,兀自不停的又倒了一碗,口中叹了一声应道:“有什么赔不赔罪的,你以为老道我连这其中的道理都想不通?我一张热脸贴了你家师祖的冷板凳不假,但他为何这么做,我自然是懂的。老道我虽然经营着一个岛子,但与你家大业大的罗霄剑门还是有天壤之别。太渊老儿和你宗华师兄以门派大局考虑,凡事慎重,这对罗霄是极好的。老道虽然有心卖个人情,但若我是太渊老儿,也得掂量掂量。”
俞和还是没听懂符津真人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可云峰真人也没接话,只是又给自己满了一碗,朝符津真人一邀,仰头喝干。
就听符津真人接着说道:“人心隔肚皮,老道我终究不是你罗霄的人,提防着一些无可厚非。何况你罗霄也没人懂得那机关奇术,俞小子拿出来的两具仙人棺椁委实非同小可,由老道我一个外人操刀,把这重宝大卸八块,整治成一对护法神将。万一老道我在这机关偶中留了一道暗手,过个几年作法一招,这机关偶破空而去,那罗霄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老道我自告奋勇,究竟藏着什么心思,太渊老儿拿不准,你宗华师兄也拿不准。于是老道我这便宜人情,自然就没人敢接了不是?”
俞和听符津真人这么一说,才恍然大悟。原来两位真人说的,就是方才自己亮出仙人棺椁时,符津真人与太渊师祖对谈的那事。
当时符津真人的言下之意,是愿意以这仙人棺椁为材,替罗霄剑门造一对有大神通的两仪护法神将。结果太渊真人和宗华真人对视一眼,都故意没接话头,让符津真人的一番好意落了个空。要知道符津真人乃是九州之上赫赫有名的机关炼器术大宗师,平日登门求他出手炼器都是千难万难,这次人家看到仙棺奇材,见猎心喜,主动请缨,但罗霄剑门这边却反倒是顾虑重重,云峰真人生怕这一来就惹恼了符津真人,那可是大大的不美。
“符津前辈虚怀若谷,云峰敬你一碗。”云峰真人拎起酒坛子,给符津真人满了一碗,自己也满了一碗,两人举碗一碰,同时喝得涓滴不剩。
符津真人噗嗤的一笑道:“莫要把老道我想得那么小家子气!几百年前,老道我也是做过一派掌门的人,就是因为这种种麻烦惹得心中不快,好似被束住了手脚,这才把掌门印玺往大殿上一挂,拂袖出门来,做个闲云野鹤逍遥自在。”
云峰真人摇头道:“符津前辈这份洒脱,云峰不是没想过,只是做不到。唯有好生羡慕而已。”
“那是因为你执掌藏经院,清净自在,不曾被门中琐事扰得心烦意乱、坐立难安。”符津真人长长了吐出了一口酒气,似乎并不像再提这事,他斜眼看了看俞和,扁嘴道:“玄真子大剑客可真是洪福齐天,到神仙遗府中一转,就把人家上界仙人的棺材都掳了回来?那仙人的一把骨头呢,是烂成了灰,还是又活转了过来,把棺材拱手相送之后,就自回上界去了?”
俞和早就等着符津真人发问,他在大殿中之所以迟疑了一下才拿出仙人棺椁,就是想到必定会有人追问:既然这棺椁在你手中,那其中的仙人遗蜕何在?
偷眼看符津真人,老道士板着一张脸,瞪圆了双眼,一副怒气冲冲兴师问罪的架势。再看云峰真人故意端着酒碗,一口接一口的喝个不停,似乎那酒碗上也有介子纳须弥的法咒,这碗酒水怎么也喝不完。不过云峰真人倒是不动声色的递过来一道眼神,看起来似笑非笑的,并没什么责难的意思。
俞和心中稍定,低头思量着如何作答。可符津真人却是个急脾气,他屈指一敲石桌,沉声喝道:“俞小子,老道我跟你说过,道魔殊途,与邪魔之属为伍,可是我正道修士的大禁忌!”
缩了缩脖子,俞和一歪嘴,朝符津真人拱手道:“前辈,其中隐情,还容俞和细细分说。”
“讲!”符津真人冷冷一哼,又给自己倒了碗酒,手按石桌,静待俞和讲话。
俞和定了定神,倒也不再隐瞒,把从天涯海眼下遇见长钧子之后的种种,尽数讲了出来。尤其是长钧子与柳真仙子那一段万年苦情,更是说得绘声绘色。符津真人一直听到俞和说碧云寺的信宁、信凡两位真人还魂甦生,拿出满身积蓄要谢俞和救命大恩时,这才终于绷不住脸上的表情,“噗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想不到那笑傲西南不可一世的碧云双仙,最后在你小子手上吃了个大亏。”符津真人似乎对信宁、信凡两位真人的窘事大感兴趣,虽不知到他们之间昔年曾发生过如何一段往事,但符津真人却兴高采烈的自干了一碗酒,袍袖再拂,桌上又添了一个酒坛子和一只空酒碗。
“你化身玄真子,结交养毒教和百越教修士之事,那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老道我又不是木鱼脑袋,怎么会责骂于你?只是这长钧子,虽然本是一国之君,修的也不是什么魔道神通,但他的天魔法身却是万万不可小窥。化外无相天魔乃是天地初开之时,混沌虚空中徘徊不散的诸般邪恶念头所化,本是世上至凶至恶之物。就算是机缘巧合,以道门无上神通炼成无垢法身,其中的先天原始恶念,依旧会潜移默化的改变一个人的心性。长钧子虽是迫不得已,但他以天魔为壳寄托神念,实乃是饮鸩止渴的法子。若非是南帝冢中的浩然之气震慑魔念,加上他自己心中一道执念坚不可摧,早就被原始恶念反噬,堕为妖魔。这次要不是得了仙人遗蜕,以神灵之炁洗涤神魂,不出一甲子,九州之上就要冒出一尊绝世魔头,到时生灵涂炭,所过之地尽成鬼域。”
俞和听符津真人这么一说,他才终于明白了其中玄机,为何符津真人紧追长钧子不舍,竟是他已看破了长钧子身上潜伏的天大危机。以长钧子的万年道行,若真是化身魔头,加上无相天魔无影无迹的神通,这大劫一起,真不知要搭上多少人的性命,才能把长钧子镇压。
背后腋下冷汗涔涔,俞和站起身来,对着符津真人一揖到地,口中呼到:“弟子不明其中厉害,行事荒唐,拜请前辈恕罪。”
符津真人一挥手道:“那长钧子又没有真的化身魔头,老道我怪罪你做什么?如今他们两人否极泰来,得了仙人法身,劫数不兴,这些种种也就烟消云散了。只是俞小子你虽然一身本事当算不错,福缘也是深厚,不过为人处事还稍嫌稚嫩了些。凡俗中人说江湖险恶,修真界比俗世江湖更加凶险十倍,这些炼气士哪一个不是活过几百年的人精,个个老谋深算,知人知面难知心。你一派天真烂漫、冒冒失失,若不好生敲打提点,万一有了什么闪失,可徒费了大好的机缘。”
“俞和谨记前辈教诲。”俞和也不敢直起腰,偷偷一望自家师尊,就看云峰真人笑吟吟的拍开了酒坛子,把那只空酒碗推到了俞和的面前。
“坐下喝酒吧,你家师伯师尊都唱是的红脸,却要我老道一个外人,在这里唱白脸。”符津真人劈手夺过酒坛子,给自己倒满了,再把满满一坛子酒甩到俞和面前,“要喝酒便自己倒,玄真大剑客还要等我们给你斟酒不成。”
俞和知道符津真人的脾气,老头子添酒加碗,那意思就是心头的气已然消了,不过这长辈的架势,还得拿捏着一会儿。俞和陪上笑脸,端起酒坛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先敬了符津真人,再敬了自家师尊,这才又坐回了石凳子上。
符津真人趁着酒兴,拿虞琰真人的事儿来打趣,说起那肖子谦原本以为玄真子是什么隐世千年的剑修高手,结果得知竟是罗霄剑门一位十九代弟子乔装改扮的,他怎么也不肯信,结果被虞琰真人好一顿劈头盖脸的奚落,说得他头也抬不起来。
三人大笑,再喝过几碗之后,符津真人话锋一转,对俞和道:“你小子肚子里面藏了不少事,可这口袋就是关不拢,好不容易去了一趟神仙遗府,得了点宝贝就老老实实的尽数交了出去,也不知道留下一点,孝敬你家师尊大人?”
云峰真人笑而不语,但眼睛却看着俞和。
俞和撇嘴一笑,放下酒碗道:“虽然是奉师门谕令去仙府收宝,交出去是理所应当,但俞和哪里真个不懂事?自然藏有一件薄礼孝敬两老。”
“速速拿来看看,我倒好奇你小子眼光如何?”符津真人俯身过来,紧盯着俞和的腰间玉牌不眨眼。
俞和摘下玉牌,朝桌上一晃,就见一具扁扁的白铜匣子落了出来,乍一看去,有点像是大家闺秀梳妆时用的胭脂水粉盒子,但那盒盖上雕的却不是美人浣纱图,而是五行金土水火土的符号。
手指在这白铜匣子边缘轻轻一拨,匣盖就自行掀开,五道奇光从匣子中升起,这匣子中所藏的物事,竟搅得周围天地元炁一阵大乱。
两位真人脸上齐齐变色,忙朝匣子中一看,符津真人皱眉低呼道:“无量天尊,你个好小子,这居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