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云纹银棺仅仅滑开了二寸来宽的一道缝隙,便有寒煞冰风从棺中呼啸而出,在这座小洞天中一卷,周遭立时变得如同极北长夜境一般森冷,连虚空中荡漾的仙霞氤氲,都似乎被冻结住了,化成片片细雪飘扬。
银棺中黑漆漆的,看不见里面是何情形,但有一道紫色流光飞出,好似根锦缎丝绦般,在那两具仙人遗蜕身上一绕,便将这上界仙人的肉身扯入了银棺中去。
棺盖阖起,“咔嗒”一声轻响,六环盘龙棺钮又自行锁死。
“真儿,这两具棺椁可也是好宝贝,你不一并收了去?”那黑影身上的金瞳,一只接一只的隐没,只剩下额前的一对,望着身前的银棺,那眼神中满是说不尽的温柔。
银棺中并没有人答话,只是似乎棺中人从里面屈指叩击着棺板,发出几声轻响。
那黑影自顾笑道:“也是,有了这仙人遗蜕,还躺在那不见天日的棺材里面做什么。真儿,你可记得有多久没看过苍天之蓝,青山之绿?”
小洞天中的寒气,在黑影脚边徐徐一绕。那风声听起来,就好像是有人幽幽一叹,便再没了声息。
“得了这两具肉身,九州之大,还不是任我俩纵横?”黑色人影朗笑一声,身子一旋,裹住了云纹银棺,便朝洞天阵门冲去。
可黑影才一飞出阵门,刚在仙府小天境中显出身来,就听见头顶上雷声大作。一连九道上清降魔真雷轰然落下,直砸在这黑影身上,紫青色的雷光登时将他劈成了一片散碎的黑烟。
可等雷音消弭,洞天云光中却传出来一声冷冷的嗤笑。
“果然埋伏在这里,这等粗劣的小伎俩,还当我察觉不到么?”那黑影似乎早就料定了阵门前的伏杀,先前飞出来的,不过是一道真假难辨的伪身。等到上清降魔雷煞尽散,真身这才从洞天云光中钻出。周身金瞳霍然睁开,那百道金光好似利剑出鞘,向他周围的虚空中突刺。
元曦的身子,正被一道金光照中,她周围的虚空,刹那间凝成了无形的牢笼,将她定在原地。
“果然是你这道人,竟然能追到这里来,真是难缠得紧。”那黑影冷哼一声,也不见他作势出招,就听见一声震荡耳膜的闷响,元曦好像是被巨掌拍中的飞虫一般,整个身子打着旋儿,倒飞出去百多丈远。
那黑色人影放出的百道法眼金光,在四周来回扫射,照亮了周遭数里的虚空,似乎是想找出什么隐藏起来的物事。当其中一道金光,照入囚禁了俞和的那座小洞天时,黑色的人影冷笑道:“可还想躲到哪儿去?”
一只巨大的黑色手掌破空飞出,径直伸进了洞天阵门中。黑影浑身一震,这座小洞天中就发出了宛如凿碎坚冰一般的裂响声,罡煞巨手攥紧了俞和的身子,从洞天阵门中收了回来。
就见那掌心中,有一朵白茫茫的莲花法相,亿万莲瓣拢起,莲心中央端坐着双目紧闭的俞和。
“咦,南帝长生白莲?”那黑影忽然发出惊诧声,百道金色的目光一下子齐聚在俞和的身上,把他周身上下照了个通透。那具云纹银棺忽然从黑影中自行飞了出来,发出嗡嗡的声响,有道道奇光在棺盖上缭绕。
“真儿,我知道。”那黑影的语气中,居然多一丝掩饰不住的喜意,“没想到居然是这小子,带着个古怪面具,差点就没认出来。”
俞和此时闭塞了六识,不然他若是睁眼一看,定会大喜过望。这道黑色人影与那具云纹银棺,可不正是与他一起从天涯海眼之下的南帝衣冠冢中逃出生天的,那位万年前的大楚国痴情帝君,以化外无相天魔作法身的长钧子?而银棺中,便是长钧子枯守万年的终南山柳真仙子。
那银棺的棺盖,又一次挪开了一条窄缝,有道彩光从棺中飞出,撞入白莲法相中,直射进了俞和的眉心。紧接着一道玉光飞出,落入俞和交叠与脐下的手中,化成一片玉符。
银棺重又合拢,长钧子嘿嘿一笑,把那罡煞巨掌一甩,竟将俞和直接扔进了原本放置仙人遗蜕的那座小洞天中。在这座小洞天里面,可还有昏迷不醒的四位碧云寺真人。
“这俞小子,上次救了我们从南帝冢脱困,今日我倒也误打误撞的救他出了无妄囚阵,再加上真儿你给他的好处,可算是扯平了吧?”长钧子法身一晃,又裹住了银棺,化作一条黑线,直朝通向抚仙湖水底的碧玉台阵门射去。
在他身后不远处,元曦身化一道火线,紧追不舍。
话说俞和被长钧子从囚阵中一把抓出,心中就已生了感应。那罡煞巨掌往小洞天中一拍,立时便将囚阵打得支离破碎,俞和本是一喜,以为有人来救他脱困。可身子被巨掌一握,就有大无相天魔气侵入了周身经脉,识海中众妙天魔乱舞,扰得他心旌摇荡,魂魄欲飞。
俞和死守一道性光不灭,在魔相中苦苦挣扎,心知自己定是落入了一尊盖世魔头的手中,刚浮起的一丝希望,又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好不容易聚起了一缕神念,想召出六角经台去镇压无相天魔。可俞和忽然间觉得自己识海一清,灵台中本性甦生,诸般魔相尽数湮灭。连渗入他体内的无相天魔气亦如退潮一般,眨眼间走散得无影无踪。
紧接着眉心处微微一烫,俞和觉得有一道玄妙到无法言喻的神念撞入了自己的识海,他两耳中如闻洪钟大吕齐鸣,祖窍中的六角经台放出万丈清光,冥冥中望见一幅奇景展现了出来。
这幅奇景,像是某个人对他曾亲眼所见的一段过往的回忆。也不知是因为这段往事太过久远,还是这缕神念本就残缺不全,在这段回忆中,旁的什么人物事,尽是模模糊糊的,好似雾里看花,只能窥见一个隐约的轮廓。唯独有一个身穿青袍、手执长剑的人,却是清清楚楚。
这个执剑的人从不知何处走来,往眼前一站定,就有股惊天动地的气势展开。在那气势笼罩之下,眼中看到的虽然还是一个人,但在旁观者的意念中,这个人却根本不是血肉之身,而是一柄卓尔不群、独一无二的剑。
世上的剑有许多种,但大凡属剑型者,皆作狭长状,故而多多少少都属刚中带柔。如果说“宁折不弯”代表着一柄剑器倔强而悲壮的刚强,那由这人气势所演化出来的剑,却是一种对刚直的极度偏执。
当看到这柄特立独行的剑,每个人都能感受到一股寄托了他剑道精义的大自信和大执念:“我绝不会弯,因为任何想让使我弯曲的东西,必将先被我的锋芒所斩断。”
这个人笔直的站在眼前,他身上的气势越来越盛,等攀到了顶颠处时,他自然而然的举起了手中的剑,腕子一翻,朝着他面前不知是什么的存在,猛然一剑平平挥出。
这一剑的情形,仿佛像是用刀斧雕进这段记忆中,无比的深刻而清晰。
当这人出剑的时候,他的手和他的剑,在虚空中拖曳出了无数的残影。而这些影子,将这一剑划过的痕迹,清晰的彰示了出来。但是当剑挥到了极处,正是剑锋斩在那个莫名的目标上时,这些残影竟然动了,它们一齐追着剑锋,斩上了去。那一刹那,就好像是无数只手,挥出了无数柄剑,却是同时斩中了目标。
每个剑修,将“剑九法”练到熟极如流,再修出了自身剑元之后,都自然懂得以一柄剑幻化出无数道剑影的法子。这些剑影可以是虚招,也可以是实招,就像是俞和常用的暴雨剑,一剑挥出去,虚虚实实的万千剑影罩下,让人难以招架。但是这种以一口剑器化分出许多剑影的剑术,终究是凭借极其快速的运剑法而衍生出来的。而因为剑器只有那一口,所以无论把剑舞得多快,也绝不可能将这千上万道剑影同时斩在目标上,剑锋落下的时间,必定会是有先有后的。
而更无法做到的,是把这成千上万剑使得完全一模一样,每一剑都像是上一剑的重现,无论是力道、角度、速度,哪怕是出剑时的一丝心念,都必须是完全一样的。
以俞和此时的剑道修为,一息之间斩出一百剑,并且落在同一个点上,这并不难。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百剑怎么能不分先后、毫无差别的合成一剑。
但是在这段回忆中,青衣剑客挥出的这一剑,偏偏就是这样不可思议的一剑。
每一道残影,其实都是完全相同的一剑,而且当剑锋斩中的时候,这些残影也同时斩中了目标。最为玄妙的是,俞和根本看不出这人一剑挥出时,留下了多少道残影,斩出了多少剑。俞和凝神去看那些被剑锋留在虚空中的剑影,一道剑影中,竟又能分辨出数百道层层叠叠的残影。再以神念去看这数百道残影中的一道,竟然从其中还能看见更多的残影,有一种“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万”的大玄妙。
看得越久,看得越深,就越能发觉这一剑中分化的剑影多得不及计数,似乎恒河沙数几何,这剑影便能有几道。
而越往其精微处看,俞和恍然觉得这一剑似乎变成了无底的深渊,有股莫大的吸引力,牢牢捆住了他的心神,朝愈发深邃处不断下坠。
这段模糊的记忆,在剑锋斩中了那莫名的存在之后,便就戛然而止了。俞和毫不怀疑那被剑锋斩中的存在,必定是一分为二。而当他看过这一剑之后,他也深深理解到了青衣剑修身上那股独特的刚强信念:“凡欲屈折我者,皆为我锋芒所破!”
能挥出如此一剑,又有什么能让他折服?
这短短不过数息的一段回忆,却在俞和眼前来来回回的重现了不知多少次。而俞和每看一遍这惊世无双的一剑,就会发觉这一剑中,藏着太多无法理解的玄妙。
俞和心中渐渐惶恐起来。因为他发现自己越是耗费心力去琢磨这一剑中的奥妙,就会越发看清自己离这一剑境界究竟有多么遥远。这种剑术就像是天上的星星,似乎轻轻一纵就可以摘到手中,但等你真的朝天上飞去,却会发现无论你飞得多高,与那颗星星的距离,始终是遥不可及的。
人终有欲念,更何况是探寻剑道极境的剑修?俞和心中的惊骇、惶恐、畏惧、焦急,加上对自己的否定,渐渐衍化成了一团灼灼心火。到后来,连他的识海中,都腾起了一片连天怒焰。
不知过了多久,俞和把这一剑看过了一千遍,一万遍,数万遍。直到他心力枯竭,再看不清剑的轨迹了,只剩下一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万的剑,这柄剑的影子越来越多,最后俞和的识海中,竟然全部被一模一样的剑影所占据。
他不知道此时自己的情形有多么凶险,样子是多么骇人。俞和整个人端坐在白莲法相中,可每一片莲瓣都裹在一团黑红色的火光中。他的头发根根倒竖,每一根发梢上,都射出了锋锐的剑芒。而一道一道灼热的剑气,时不时从他周身毛孔中射出,将他的一身衣衫搅得稀烂。俞和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他身上血脉暴突,好似皮膜下游走的怪蟒,一张脸忽青忽红,满是痛苦之色,从他的颜面七窍中,流出乌黑的血,淌到下颌处就被火煞蒸干,结成血痂。
就在俞和要被这回忆中的一剑折磨得神智尽丧,体内剑气直欲颇颅而出的生死关头。他祖窍中的六角经台,忽然又一次放出了万丈青光。只见那神秘的经台,直接在俞和识海中显化出来,朝着挥剑青衣人一撞,登时这段目睹惊世一剑的回忆,便宛如镜花水月一般的碎了。
俞和浑身大震,胸腹间咕咕作响,喉头上下抽动,“哇”的一声,一道乌黑逆血喷出几十丈远。从周身毛孔中逸散开来的心头火煞,将他的里外衣袍烧成了灰烬。
腥臭的汗水滚滚而出,俞和吃力的睁开了双目,朝四周一望,忽然眼前金星乱冒,身子一软,颓然仰面瘫倒,也是人事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