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和心里也是想赌一赌。
峋石真人祭出的那个黄皮葫芦绝非寻常仙家重宝,如此一具能化生出十里土煞黄云的杀伐大器,敢在自家山门上空施展,必有证得了玄珠道果的门中老祖暗地里操持。
玄珠道果号称神游三界,通彻天地玄机。区区十里山头,更在自家法宝笼罩之下,那直如自观掌纹一般明晰,操持法宝的老祖不可能察觉不到祁昭身陷黄云之中。要知道养毒教的蓝衫少女祁昭,是在碧云寺花厅饮过茶的人,她身藏玉玦之事,碧云寺的人原是知道的。可如今这样子,碧云寺六位真人合力祭起重宝,分明就是要把寺外的人一举扑杀,表面上是要立威,暗地里必存了心思,想要凭白得到祁昭的那片玉玦
事后峋石真人若是一口咬定,当时夜色昏黑,局势又是一片混乱,敌友难辩,他实在不知祁昭身陷黄砂杀阵之中。结果失手把祁昭与那些修士一齐打杀了,就算养毒教上门来寻仇,碧云寺也有个“不知者无罪”的理由开脱。
但如果是俞和一剑刺穿了这黄砂杀阵的生门,与祁昭当场亮出玉玦。他赌碧云寺的修士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施重手将他们打杀。
毕竟峋石真人广发道符有言在先,无论道佛魔三宗,还是无门无派的散修,只要是身怀玉玦而来,且愿意共谋湖底仙府机缘,那就是碧云寺的贵客,受碧云寺的庇护。若峋石真人见了玉玦当面,还痛下杀手,被人看见了,他无疑在往自家山门上抹黑。想来碧云寺山门中也不是铁桶一片,这消息一旦走漏,不仅是养毒教、百越教必会尽遣高手来兴师问罪,连西南正道诸派也只能与碧云寺划清界线,再不会帮着碧云寺说话。
心中打定了赌一把的主意,俞和回头对祁昭沉声道:“把玉玦拿出来,等下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祁昭喘了口气,也不敢分心讲话,只用力点了点头。
就见俞和右手平举白莲剑,左手食指中指抹过剑锋,那口四尺白莲剑登时发出一片黄绿色的光芒。眼前这无穷无尽的茫茫黄砂五行属土,而白莲剑是一口木行飞剑,正克制土行。俞和从白玉剑匣中,全力摄来一道南帝遗宝曜华仙剑的剑炁,融入先天五方五行木炁之中,灌入白莲剑,他要以仙剑之剑炁,加上先天五行木炁,去从这滚滚黄砂中硬生生斩开一条逃生之路。
神照灵台祖窍,俞和双目中有青玉色的光芒一闪,他借着六角经台洞悉乾坤坎离的莫测神机,抓住了黄砂暴风中稍纵即逝的一线生机。他双手握剑,依着冥冥中一点性光所引,忽然对准了左手边的空处,竭力全力一剑挥出。
只见一道数丈之长的雷霆剑光闪过,那扑面而来的黄砂与狂风,被剑光生生劈成了两股,中间处豁然绽开了一道缝隙,有浩浩荡荡的中央戊己土煞,此那缝隙中汹涌而出。
“跟我来!”俞和大喝一声,顶着“玄真宝箓万化归一大真符”,纵身撞进了这道裂缝中。那真符上有千重明光大作,好似长鲸吸水一般,将沉重如山又稠密如浆的戊己土煞摄入白玉剑匣中。
俞和的身影只一闪,就不见了。祁昭望那裂缝中的戊己土煞,只余下了如烟如雾的浅浅一片,她把心一横,顶起先天五毒珠,身化一道五色烟岚,也冲入了裂缝中去。木元昌不敢迟疑,紧随其后,可就在他冲入裂缝时,背后的十二支七彩蝉翼终于不堪风沙侵蚀,化成了灰粉。
几乎到了油尽灯枯之境的两位百越教蛊修,亦奋起了最后一丝气力,挤进裂缝中去。
一股狂风裹着黄砂横扫而过,裂缝骤然合拢,有位蛊修稍慢了一步,他的下半身被风沙一卷,已化成了砂土。
俞和眼前一花,又看见了染红夜空的火光,耳边不再有呼啸的风声,周身筋骨一松,便知道已经脱出了土煞黄云,心中大喜。方才那一剑,可算是使尽了他的通身能耐,毕集了他自修道以来,自诸般机缘奇遇中所得种种神异。
先以六角经台的神妙青光,探寻死阵中的生门。再以先天五行之炁和南帝曜华仙剑之力劈开土煞黄云,打穿生门。最后凭借玄真宝箓万化归一大真符,冲破了戊己土煞的阻滞,这才能从那土煞黄云中冲了出来。
祁昭紧跟在俞和身后,小姑娘一冲出黄云,就张口把先天五毒珠吞入了腹中,脸上碧气一闪,竟似乎是本身真元大亏,道行境界打落,已有些镇不住五毒珠了。祁昭连忙从腰间竹篓中取了一大把丹药,合津吞下,双手交叠在脐下,凝神调息。
木元昌担心祁昭,但小姑娘身罩五色烟岚,他是不敢靠近的。回头想去看他幸存的两位同门,可等到的,却仅仅是两只本命蛊虫。
那两位蛊修终于还是没能抵受住残存的戊己土煞之力,肉身化成了一团黄土。
如此养毒教和百越教都只剩下了一人。祁昭和木元昌没有想到,信心满满的带着同门弟子出山去争仙府机缘,可湖底仙府还没看见是哪般情形,一夜之间,同门弟子都全部遇难身死,这抚仙湖一行,莫非当真是场大凶劫?
不过祁昭和木元昌安然无恙,而九位蛊修却尽数遭劫,这倒是正合了俞和的心意。
可等他举目朝四下里一望,才知道果真是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能从土煞黄云中逃出的修士,并非只有他们三个人,不远处的几个红袍赤脚的修士,正打出千百道三味真火,朝碧云寺的镇门大阵砸落,还有几条亦真亦幻的人影,淡淡的漂浮着,似乎在观望战局,显得高深莫测。
如此看来,在能从黄云中逃出来的修士里面,倒要数俞和三人最是狼狈。
那碧云寺掌门峋石真人威风凛凛,他大袖飘飘,有万道仙霞在身边缭绕,头顶上浮着黄皮葫芦,一道黄烟自葫芦口冲出,在空中结成方圆十里的黄云,那黄云中依旧有风沙呜呜怪啸,不时爆起一团光焰,或传出惊心动魄的惨嚎声。
而峋石真人祭使这件威能浩大的葫芦奇宝,不但不见他有真元萎靡之相,反而是一身气机节节高涨,似乎那些在土煞黄云中身死的修士,一身精气神三元尽被葫芦所噬,还会反哺给峋石真人,助涨他的修为。
就看峋石真人长笑一声,把手一招,六位碧云寺的真人对着那几个红袍赤脚的修士一掌打出。“轰隆”的一声巨响,一只几近百丈方圆的遮天巨掌飞出,只这一拍之下,就有两名红袍修士的身子炸碎成一蓬血雾,其余红袍修士尽被震得倒飞了数十丈,人人口喷鲜血,几乎差一点就被重新打入到天上的黄云中去。
未死的红袍修士头也不回,各自化作一道火线,朝北面天际飞逃。
一掌震退了纵火烧山的旁门修士,峋石真人气势更盛。他双目如炬,朝天一扫,刚好看见俞和等三人。只见峋石真人手腕一翻,六位真人又是齐出一掌,直朝俞和这边破空打来。
“亮出玉玦!”俞和一看碧云寺六真人的掌势笼罩过来,急伸手掏出怀中的黄色玉玦,高高举过头顶,宏声喝道:“这就是碧云寺峋石掌门的待客之道么?我玄真子赴约而来,却原来是自撞死门!”
祁昭早把玉玦握在了手中,一看俞和亮出了黄色玉玦,她也把手中的碧色玉玦举起。小姑娘冰雪聪明,自然知道俞和的用意,就听祁昭也大声喝道:“养毒教祁昭今日带玉玦来碧云寺,想不到却死在此地,诸位道友若是见了,恳请将此噩耗传回我养毒教百花谷总坛!”
“还有我百越教木元昌,我家大蛊主定会替元昌报仇!”木元昌居然也掏出了一片漆黑的玉玦。原来这最后一片玉玦,果然是落在了百越教的手中。
黄、绿、黑三片玉玦一出,登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俞和目不转睛的看着打到近前的百丈巨掌,心中砰砰乱跳,他屏住了呼吸,强压下那几欲破体显化出来长生白莲法相。
祁昭和木元昌尽都满头冷汗,身子轻轻发颤,他们看了那红袍赤脚修士受这巨掌一击之后的惨状,自也知道若被这百丈破空掌印打中,定是一个十死无生之局。
这巨掌印飞到俞和面前堪堪五丈,俞和已觉得周身好似被铁索紧缚,头发根根倒竖,面皮发冷发僵。就在祁昭和木元昌两人已闭目待死,俞和正忍不住就要显化出白莲法相与万化归一真符之时,峋石真人忽然断喝一声,双手猛朝下一压,这百丈掌印几乎是擦着俞和的鼻尖,转而朝地面按去。掌印中凝聚的真水之力散开,化成了一大片雨雾,顿时将残余的三味真火和漫山野火一齐浇灭。
明亮的火光骤然隐没,只剩下清冷的月光和点点星光,照耀着已被烧成了焦土的碧云山。
“原来是前来赴约的道友,还有祁姑娘和木师侄也在。老道方才三番五次出声示警,招我碧云寺众宾客躲进镇门大阵中,以避灾祸,可为何三位却还在留外面?”峋石老道的声音,带着一股明显的斥责之意,两眼中奇光湛湛,望定了俞和等三人。
祁昭抢上一步,满脸愤愤的回应道:“峋石道长,你叫我们住在竹月别院,可那木拙子和巨颅子分明存了歹念。一到夜晚就暴起发难,似乎想将我们斩尽杀绝,夺走我们的玉玦,独享仙府机缘。你看随我而来的两位师弟,还有跟木师兄一齐来的九位百越教师兄,加上拿着大刀那几个粗男子,尽都惨死在他们的手上。我与木师兄斗那木拙子和巨颅子不过,被他们追杀了上百里,幸亏撞见这位玄真先生,得他出手相救,才侥幸逃得不死。”
小姑娘故意把百越教九位蛊修的死仇,尽数扣在了木拙子与巨颅子的身上。峋石真人听了祁昭这么一说,自然心照不宣,他脸上的寒意悄然散去,紧皱的眉头也舒展了开来。
祁昭接着道:“玄真先生打退了那两个怪人,我们便远远看见碧云寺起了大火,当下也顾不得替同门报仇雪恨,急忙转回来,想助道长一臂之力。哪知才到了这里,正撞见道长你大展神威,祭出葫芦奇宝破敌,你那黄云忒也厉害,竟把我们也一并卷了进去,还是多亏了玄真先生手段高明,才救我们脱困,不然道长你可要把我与木师兄都打杀了。”
小姑娘说到这里,大阵中的峋石真人脸上已堆满了笑容。他拢起双手,对俞和作揖道:“多谢玄真道友的援手,才不使峋石误伤了碧云寺的贵宾。峋石道行浅薄,方才形势又是危急,故而护寺心切,以致手下失了方寸,加上此等远古重宝委实难以运使随心,险些铸成大错!玄真先生请受峋石一拜。”
口中说是一拜,其实峋石真人也就是拱手一揖,略点了点头而已。不过俞和摆了摆手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峋石掌门多礼了。我看贵寺外敌未退,此处不是讲话的所在,还请峋石掌门引我们入阵躲避。”
“自当如此。”峋石真人朝寺中一招手,自有数十个碧云寺的弟子御空而起,手持灵符化开了阵法的一小角,引俞和等三人进去。
说是寺中贵宾,但这几十个碧云寺的弟子就一直满脸戒备的望着俞和他们。等到了大殿前,俞和这才看见大师兄夏侯沧和胡家兄弟,还有东巴密宗的两位僧人,都盘膝坐在地上。他们七人周围坐满了一圈儿碧云寺的弟子,个个双目炯炯,膝前横着连鞘长剑,似乎是在看守囚犯一般。
俞和一来,夏侯沧等人的目光就转了过来。可俞和此时带着皮革面具,身后还紧跟着祁昭与木元昌,自然不便上前与夏侯沧坐在一起。于是俞和只能自行找了个地方坐下,一只右手藏在袖中,暗暗捏住了夏侯沧的传讯玉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