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四皇子周承云从西疆回来了,他们母子三人自然有家话要说,俞和带着宁青凌起身告辞,去内宫司礼院接振文帝的封赏。临走前周淳风反复叮嘱俞和,今晚酉时,他在京都定阳最好的东门外福膳楼设宴,要答谢救母之恩。
俞和点头应诺。自有内宫侍卫带路,在皇城内苑数不清的楼阁殿院中川行,一路到了内宫司礼院前。
院中有不少头戴乌纱的官家差人走来走去,看情形颇为忙碌。有知客的侍卫见了俞和与宁青凌,躬身一拜,便朝里面报信去了。
不多时,一位锦袍高冠的老臣,带着数人迎出了院门,见了俞和与宁青凌,拱手一礼道:“下官陈世兴拜见护国真人。”
俞和在城东大校场见过这位老臣,知道他便是掌管大雍一干封赏的司礼枢密使,于是拱手作揖道:“俞和见过陈大人,因诸般琐事缠身,今日到定阳供奉阁才领了金卷诏告,却来得迟了,大人恕罪。”
“护国真人莫要折杀老朽,本当亲自将陛下封赏送去仙师府上,哪知仙师昨晚却并未住在供奉阁,只好留下金卷诰书等仙师自来,老朽已是轻慢。”那陈大人毕恭毕敬的拱手回道:“不过仙师此刻来得正好。陛下刚遣人传口谕问过老朽,言道仙师若是前来司礼院领赏,事毕还请去宣温殿御书房面见帝君。”
“陛下要见我?”
“正是!仙师快随老朽取了封赏之物,便速去宣温殿吧。”陈大人一摆手,引着俞和与宁青凌进了司礼院,有十几个侍卫抬着两口硕大金漆木箱出来,吃力的放在俞和面前。
“陛下封赏,赐护国真人俞和仙师上古神剑一口,奇石十方,宝玉五匣。赐护国真人宁青凌仙师异草仙药十匣,宝玉五匣,明珠五斗。一干封赏之物俱在此处,请两位护国真人清点。”
俞和上前,伸手掀开了箱盖,一大堆奇石宝玉之上,横着一口三尺铜鞘长剑。剑鞘上有碧绿的铜锈斑驳,似乎本来雕刻有许多纹饰,却已不知何年何月就磨平了,剑柄上裹着一道金符,镇压着剑中的灵性,一眼扫去,也就跟寻常古剑一般无二。
俞和抚摸了一下剑鞘,揭开金符,弹指推动机簧,“呛”的一声轻鸣,长剑弹出半尺如秋水般澄碧的剑刃。
这剑刃上寒光一闪,俞和登时觉得面颊上汗毛欲摧。
“好剑!”俞和心中低呼了一声。这剑在他手中微微一颤,声若龙吟,三尺寒锋自化做一道清光从铜鞘中飞出,直欲破宵而去。
司礼院中的一众官差,眼见长剑自行飞出,齐齐惊呼了一声,抱头飞逃。俞和运转真元,右手探出,朝冉冉升起的剑光一摄。那青蟒似的剑光凭空一抖,转了几匝,又落回俞和的掌中,化作一口寒芒照人的剑器。
这剑一握到掌中,就有道锐金之气割得手心生疼。俞和催动肺腑中所蕴的先天五方五行金炁,只见他猛吸口长气,剑锋上便腾起一道明晃晃的白光,自俞和鼻孔纳入胸中,与先天五行金炁一合,俞和张口呼气,那白光又自口中喷出,落回到剑锋之上。
这剑才不再发出轻鸣,三尺青锋上寒光内敛,俞和翻腕舞了团剑花,好不轻灵如意。细看剑锋上两个小字,刻得是“破甲”。
好一口锐金之剑!俞和心中暗赞,大雍京都的秘藏,果然不同凡俗。这柄破甲剑,虽还及不上他的白莲赤鸢双剑,但亦是一柄上品的通灵法剑。
箱子中剩下的奇石宝玉,俞和也看不懂,大袖一卷,尽收收进了腰间玉牌。破甲剑在手上一转而没,已收入白玉剑匣之中温养。宁青凌仔细看了那十匣异草仙药,也是面露喜色,仔细的收了起来。
“若封赏无误,还请护国真人接封号玉牌。”陈大人一招手,有侍卫捧了个托盘出来,托盘上铺着鹅黄金丝锦缎,中央并排放着两块二寸长的赤红玉牌。
俞和一拱手:“有劳陈大人。”
司礼枢密使陈世兴整理衣冠,自那托盘中,小心的捧起了一方红玉牌,双手呈给俞和:“奉大雍振文帝君口谕,封扬州府修士俞和,为我大雍龙虎祥瑞护国真人。”
俞和稽首行礼,接过玉牌,挂到腰间。
陈世兴捧起了另一方红玉牌,双手呈给宁青凌:“奉大雍振文帝君口谕,封扬州府修士宁青凌,为我大雍如意长生护国真人。”
宁青凌也稽首行过礼,将玉牌挂在腰间。
陈世兴拱手笑道:“如此两位真人速去宣温殿御书房面见帝君吧,今后老朽与两位也算是一朝同僚,还望仙师多多提点照拂。”
俞和回礼道:“陈大人过谦了,当是大人教诲小子才是。”
两人执手一笑,陈大人唤来侍卫,引俞和与宁青凌去宣温殿。
一进这宣温殿的御书房,俞和就感觉到一股深沉庄严的无形气势。这种气势并非是武林高手或者有道真修所发,而是从那数不清的藏书中渗透出来的。
书房墙壁上,是以三寸厚红木板制成书架,从地面直达四丈高的屋顶,每一层书架都密密匝匝的码放着各式书籍,儒释道法诸家无一不包。而这宣温殿御书房,作为帝君众多御书房之一,其中最多的藏书,还是道门和佛门的典籍。
殿门左边的书架上,挂着一个半尺长的玉牌,上面用金漆写着“道藏”两个字。俞和一眼扫去,但见三洞四辅十二类道经分门别类的理在书架上,几千卷经书占满了一整面墙壁,目光所及,仿佛有无穷的道理自经书中流淌出来,贯彻古今虚空,玄之又玄。
俞和察觉自己本如镜湖一般宁定的心绪,此时忽然层层波澜起来,眉心祖窍之中的六角经台,散出一圈圈的光晕。
宁青凌不知俞和为什么一进御书房,就愣住了,她看俞和不动,赶忙暗地里扯了一下俞和的衣角。
俞和这才如大梦乍醒似的,转回视线。
只见御书房北面的书架下,摆着一张铺了文锦团花软垫的雕龙云榻,大雍振文帝君面带笑容的半倚在云榻上,手边犹自放着一本半摊开的《周易参同契》。
云榻边有丝麻蒲团,盘坐着一个身披月白对襟广袖法服的妇人。她一头乌云似的黑发高高挽起,发髻上插着根素银簪子,脸上不施粉黛,却有自有一副端庄之相。这妇人一手捋着串朱红菩提子的念珠,另一手拈着金勺,正细细拨动香炉中未燃尽的香檀木片。
俞和上前一揖到地,“拜见振文帝君。”
“护国真人何须多礼?快来与朕饮茶论道,析一析这周易参同契的真义。”振文帝一指云榻边的妇人,“这是朕的爱妃赋春,她入宫之前,是佑民庵主持妙慧大师的外门弟子,虽通佛理,却不懂道义,我俩枯参这本万古丹经之祖,却不解其中真义,还请仙师教我。”
“周易参同契?”俞和撇了一眼身边的宁青凌。
“赋春听陛下总在念叨俞和真人和宁青凌真人,今日可算是见着本尊了。”那赋春娘娘在蒲团上欠身半礼,“陛下醉心道门丹法,可我却学得是佛理,这周易参同契当真是本绝代奇书,依我粗浅来看,此书将大易、黄老、炉火三家之理会归于一,词韵皆古,奥雅难通。陛下正恼我曲解道义,可巧两位仙师来了,赋春当要一聆道家无上金丹术的玄妙。”
宁青凌浅笑道:“要读周易参同契,需得先通明易经。此书乃以天地造化的易理,来阐述炼丹、内养之道。借用乾、坤、坎、离、水、火、铅、汞、龙、虎等等法相,来指代道家丹法中的内外之药,更除了内丹法、外丹法,还包含了房中术、行气法诸说。全书六千余字,却是道门丹法总纲,其玄奥艰深之处,便是九州丹道大宗,却也是众说纷纭。”
莫要看宁青凌只是个双十年华的少女,深得了广芸大家一脉真传,这一说起丹道来,不疾不徐的侃侃而谈,很有些丹石大宗的气相。振文帝自是痴痴的听着,那赋春娘娘低头不语,手中却忘记了拨弄香火。
只听宁青凌顿了一顿,接着道:“此书中认为,修丹与天地造化同途,因而以易像来演化天人相应吐纳结丹的过程。十二辟卦代表一年中十二月,或一日中十二时,以阐炼丹火候之阴阳变化。乾坤二卦既说体内阴阳二气,又说周行化转。坎离二卦说精气神三元。六十卦、十二消息卦、纳甲六卦分说真气运行之精微变化,辅以黄老自然、归根返元、安静虚无、牝牡、橐龠、守中、抱一等,尽述道家丹法玄微。”
俞和起初还担心宁青凌一时卖弄,把内丹法的真传说于振文帝听了,这万一若是引得振文帝学会了吐纳结丹之术,那就是传引帝王修真,必遭天谴。
可听宁青凌讲来将去,虽然说得玄之又玄,似乎每句话中都深含无穷道义,听得振文帝与赋春娘娘一愣一愣。可其实宁青凌这妮子,只是把易术与丹术之中最艰深难懂的诸般隐喻,以各家各派的种种臆猜反复解析,绕来绕去,对内丹术只字未提,全说的是黄芽外丹之法。
这一讲便说了足有一个来时辰,只听宁青凌道:“故而丹法至微,若药物非种,名类不同,分剂参差,失其纪纲,虽黄帝临炉,太乙降坐,八公捣炼,淮南执火,亦不可得还丹。就好像青凌昨日见了容昭皇后,明明是心悸失神的小症,可施药却不对,反而更令容昭娘娘明神不振,或状若癫狂,或昏睡难醒,此为丹药配伍失其纪纲所害。青凌以金针定神术导之,取了安静虚无之意,破昏昧,返清明,则容昭娘娘大病立愈。”
赋春娘娘闻言,眉角微微一颤。
“哦?”振文帝惊叹了一声,“容昭的病被宁真人妙手治愈了?朕听宫中传闻,还道她被什么邪物夺了心魄,原来却是错施了丹药。宁真人救回容昭一命,这可是真是一件天大功德,教朕如何赏赐真人才好?”
宁青凌抿嘴一笑:“青凌刚得了灵药美玉,哪敢再承帝君封赏?治病救人,本就是我等丹石学生的本行之事,容昭皇后福德齐天,阳寿绵延,青凌只是举手之劳罢了,谈何功劳?那六皇子倒是感恩,酉时在东门外福膳楼设宴答谢我俩,便是足矣。”
“淳风孩儿自是知事!”振文帝挥手道:“不过两位仙师妙手救了朕的皇后,朕岂能忘恩之人?时辰不早,酉时将至,备朕的九龙御车,送二位仙师去福膳楼。俞仙师最喜杯中之物,快快开朕秘藏,取尊皇遗下的九珍陈酿二十坛,一并送去福膳楼。”
“谢陛下恩典。”俞和与宁青凌拱手一礼。
“区区酒水,那算得什么?明日朕下旨,再行重重追赏二位仙师。”
大雍帝君的九龙御车,栽着俞和与宁青凌,在近千内宫侍卫的护送下,朝东门外福膳楼而去。站在门口等候的六皇子周淳风一见,登时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他父皇亲自出宫来了。他率着随行侍卫人等,连忙跪拜叩头。
轰的一声,福膳楼门口跪倒了一大片人。
九龙御车停稳,侍卫小心撩起车帘,却见俞和大笑而出,对着周淳风道:“六皇子这迎客礼,可真有些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