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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斗骤然结束,回头看时,园林已成废墟,在惨白的月色下,像是一片坟场。
一道黑色的身影在东边的树林上掠过,迅速远逝,看背影,正是劳缺。
巫马夕冷哼一声,骑上乌角,看定了对方离去的方向,快速向着那边追去。
乌角四蹄一纵如飞,几个纵跃之间便到了吊脚楼下,径直跃了上去。
楼上一个美丽女子正在自斟自饮,正是白天所见到的曲大家。她的华丽衣衫有些凌乱,露出一边滑腻的香肩,在暖色的灵珠灯下,像是一幅美丽的春*宫图画。
那一声飞龙的惨叫让男人们迅速离场,也让她的盘算全部成空,只能独坐在这吊脚楼中,浅斟独酌,顾影自怜。
曲花荫转过头来,微醉的眼神有些迷离,歪着头看着巫马夕,声音慵懒而柔腻,道:“自古美人倾国倾城,你看我值多少?”
巫马夕眉头微皱,收起乌角,转身便走,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传来曲花荫略带醉意的声音:“你连价都不肯出吗?”
巫马夕脚步不停,径直沿着回廊离去。
回廊直接连着一扇木门,上边雕琢着繁复的鹤离纹。
巫马夕推门而入,是一个小型的厅堂,装饰华丽,四周燃着数盏蜡烛,在蜡烛的黄色光线下,立着一个矮小而佝偻的老人,穿着华丽的描黛风商调,却怎么也遮掩不住身上的愁苦穷贱,拄着一根铁棍站在厅堂正中间,一双小眼睛有些畏缩地盯着巫马夕。
巫马夕骤然止步,看着那张愁苦的脸,心中翻起了巨浪。
十三年了,这张仅见过一面的脸就如刻在他心里,从来没有模糊过。没想到在隔着万里之遥的西北,居然还会遇到西南的故人。
他脸色阴沉得厉害,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口,在烛光的映照之下,两个眼睛便如两个黑洞。
老人站在烛光之下,身形随着呼吸不断起伏,紧盯着巫马夕道:“您……您……。”他的声音颤抖,显示了他的激动与恐惧。
巫马夕猜测他应该是看到了自己搏杀的场面,冷冷地盯着他,问道:“劳缺是你儿子?”
老人正是劳缺的父亲劳世井,他点了点头,道:“石娃虽然好胜些,但是心性不坏。”
心性不坏?
巫马夕想起《不赦》谱第一页上的那个小孩,张牙舞爪面目狰狞。
确实,抢一串糖葫芦不能将他定性为坏人,但是巫马夕跟他的仇怨,与好坏无关。他让巫马夕挨了父亲两顿打,如魔障一般压在心底,委屈了十三年。
往事让巫马夕的心头有些酸楚,他宁定了一下心神,看着对方问道:“他在哪里?”
劳世井立即接口道:“他没来过,应该还在吊脚楼。”
这个谎言太过生涩,巫马夕一听便知道其中有假,他冷哼一声,径直向前走去。
劳世井突然拦在巫马夕前面,道:“您,您不能进去。”
巫马夕狠狠瞪了他一眼,绕过老人,向着里边走去。
劳世井就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瞬间跳起来,紧握着铁棍挡在巫马夕身前,道:“你不要再往里走了。”对方在后花园连杀二人的凶恶形象在脑海闪现,让劳世井的话语颤抖得厉害。
巫马夕不理会他,继续往里走。劳世井牙关一咬,举起手臂粗细的铁棍便向巫马夕后脑打来。巫马夕冷哼一声,一个紫弦操种在对方身上,老人双臂肌肉顿时开始抽筋,铁棍握持不住,掉落下来,砸在地板上。
巫马夕转过头冷冷地盯着他,眼神凶狠。
劳世井抱住了他的小腿,求饶道:“大人,求求你不要杀我儿子,求求你!”
巫马夕冷冷地避开他的纠缠,转身便往里走,就算抛开《不赦》谱和十三年前的旧怨,劳缺也必须死。巫马夕连杀大形殿两人,这种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对于劳父和曲花荫,巫马夕无法下得去手,劳缺却决非良善,巫马夕杀他没有任何心理障碍。
劳世井连滚带爬地冲到门前,将门拦住,双拳紧握,道:“我只有这一个儿子,就算他有什么错也全是我教的,您要杀就杀我吧。”他身体颤抖得厉害,像是一只护雏的母鸡。
巫马夕冷冷看着他,这一个佝偻的身影渐渐与十三年前的影像重合起来。
十三年前,他也是这样强撑着虚弱的气势,为儿子的不良行径撑腰。而巫马夕的父亲巫马殊,却在他身前点头哈腰,一脸的卑微讨好,还强迫巫马夕向对方道歉。
巫马夕盯着对方的眼睛,足有数分钟之久,最后才道:“你儿子抢了我的东西……”
“我赔!”劳世井迅速打断了巫马夕的话,从衣服里边掏出个精织储物囊,“这是我们劳府的所有积蓄,房产地产还有现金存款加起来,超过六十万金币,这些你都可以拿走,只要你别伤害我儿子。”老人说完,直接将储物囊塞在巫马夕手中,满眼警惕地盯着他,牢牢守着身后的房门。
巫马夕紧紧攥着手中的储物囊,心中思潮起伏。
十三年前,两个孩子为一根糖葫芦争执得厉害的时候,双方的父亲都在。劳父没有今天的光鲜富贵,一脸的落魄,脸上还带着被人殴打的痕迹,比巫马殊还不如。
可是,就是这样子落魄的一个人,居然也得到了巫马殊不顾尊严的讨好。
当身材魁梧的巫马殊弯着腰在猴子一般的中年人面前点头哈腰的时候,巫马夕从来没有那么委屈过,他心中难受,又跟劳缺打在了一起。巫马殊迅速直起腰来,反手就给了巫马夕一巴掌。
这六十万金币!
巫马夕有点想苦笑。
似乎往日的恩怨可以消去了,但是这样的结局,总是让巫马夕心里无法安宁,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宣泄出来。他握着那个储物囊,闭上眼睛不说话。良久,突然将储物囊掷在劳世井身前,编织灵狐意境轻巧地跃过劳世井头顶,进入了门内,开始四处搜寻劳缺的踪影。
当初将劳缺写入《不赦》谱中,巫马夕心中含着巨大的委屈与愤恨,十几年过去了,委屈还在,可是他不知道应该怎么算这笔帐,将自己的委屈算在劳缺头上,似乎有失公允,可是光算一根糖葫芦,巫马夕总觉得心有不甘。
就算抛开十三年前的旧怨不提,劳缺也必须死。他不死,巫马夕将会迅速进入大形殿的捕杀名单,很可能横死在西北地面上。
他用灵狐意境在各个房间中乱蹿,一些不愿意回想的往事一齐涌上心头,让他心里堵得难受,也让他的脚步变得凌乱而沉重。
杀了劳缺,是否能够让心里的委屈做个了结呢?
巫马夕知道不能,他的委屈来自于自己的父亲,不是外人。
在一起赶尸的七年中,父子二人被人欺凌无数,巫马殊那魁梧的身杆从来都没有直起来过,总是以最卑微的姿态向人讨好,毫无原则毫无尊严。而且,他要求儿子也像他一样,以卑微来换取生存的空间。每天晚上对巫马夕说教的内容,总是如何向人道歉,如何求得人的谅解。
十一岁的时候,巫马夕被人诬陷为小偷,巫马殊因此被打成重伤,躺在那家人柴房中残喘的时候,仍然念念叨叨地让巫马夕去向人家道歉,他舍不得为自己买药,却拿出金币来,让巫马夕去为那凭空构陷的罪名赔偿。
巫马夕含泪走出柴房,找上那户人家的主人,双手按在桌上:“我一文钱都没有,你们看见我哪只手偷的金杯,就把哪只手砍下来。”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双眼狠狠盯着旁边少妇怀中抱着的婴孩,心中恶念翻涌,你们也有孩子,今天你们砍我哪只手,十一年后我就砍他哪只手。
这凶狠的眼神让那婴孩啼哭不止。
搜寻很快结束了,一无所获。
巫马夕并不为这个结果失望担心,他脚步落寞地走上吊脚楼,倚着栏杆看着夜空。
闪烁的星空神秘而美丽,却完全无法看进他的眼里,跟着父亲赶尸的画面在脑海中不断涌现,想止都止不住。脑海中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像是爬行于人世间的两条野狗,顶着风霜雨雪,只是为了生存。
赶尸的路很艰难,各人有各人的走法,曾祖父走得放*荡不羁,满世界乱蹿,被赶出了巫马家族,落魄地老死在小山村。祖父走得狂放奔涌,到处跟人叫板,最后跟境师抢女人,被人打死在石冠城外。巫马殊则是像狗一样艰难爬行,最后像狗一样累死在纪右岭右边的山坡上。
在七年时间之内,巫马殊不断强迫儿子像他一样,弯着腰卑微地爬行。这些压在脊梁上的委屈,像是尖刺一样驻留在巫马夕心底,无法诉说,也无法宣泄。
巫马夕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口饮尽,将酒杯狠狠掷入夜空。
“巫马殊,你就像一条狗!”
他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眼泪溢出了眼眶。
清风微拂,带着含香林的幽香和夜的微凉。
“只要一个银币,只要一个银币,我就把自己卖给你。”身后传来曲花荫软软糯糯的慵懒声音,带着几分醉意和颓废。
巫马夕转过头盯着她,眼前的女子斜倚案桌,诱惑从半裸的衣衫中弥漫出来。
“人生百年,走得那么辛苦为哪般?”这是曾祖父临死前的呓语,在巫马夕的记忆中已经尘封了许多年,在这个夜晚却突然从脑海中浮现,格外清晰。
在那一瞬间,巫马夕有种想要肆意放纵的想法。
他对着夜空苦笑。
放*荡,是风流人的人生,与巫马夕格格不入。
他是苦修者,学不来曾祖父的放*荡不羁,学不来祖父的狂放热血,也学不来父亲的卑膝犬行。他的路,有自己的走法,以原则为规尺,以梦想为动力,靠着坚忍和勤奋,向着永无止境的道路,永无止境地攀登。
夜空中,泪水洗过后的月亮明净了许多,也安静了许多。
他闭着双眼缓缓做着深呼吸,许久之后睁开眼来,眼神重又变得坚硬,转身再次进入回廊,向着那扇木门走去。
劳缺必须死,跟十三年前的旧怨无关。
他的脚步坚定而平稳,一步步踏在回廊的木质地面上,声音清脆而恒定。
走了没几步,巫马夕便发现了异常,跃至吊脚楼顶看时,就见劳府之内遍地火起。
劳父在小厅外边,嚎哭着用衣服扑掸火苗,不多时,那身高贵的商调也在火焰中化为了灰烬,他佝偻着身子站在后花园的假山上,看着烧成一片火海的劳府,凄凉得像是将死的孤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