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丰清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老下去,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头发便全白了,脸上遍布皱纹,似乎百岁高龄的老人。随着面容越来越苍老,他的精神却逐渐恢复,睡眠的时间越来越少,甚至比巫马夕还要少。
他经常步行回到巨树空间附近,坐在洞穴中看着那颗巨树,任思绪如流光,毫无目的地畅游,就仿佛坐在河流旁边,看着记忆如落花败叶,随流水一路远去。
“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脑海中浮现出巫马夕的样子。
在这一个月的时间之内,这个年轻人的表现他都看在眼里。
在这数十天的教学之中,这个年轻人就像是一棵破土而出的竹笋,只要一有春雨的滋润,立即以无可抑止的速度疯狂生长,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丰清许感受到了浓重的无力感。
他呼出一口气,有些浑浊的耳中又听到了那个年轻人的声音,这又是来请教问题的。
自从两人形成了授与受的默契以来,巫马夕每天都有无数的问题要请教,往往一个问题解决,又衍生出来另一个问题,无休无止。
丰清许害怕的,正是他的这种无休无止。
他很聪明,但是与一些天才相比,仍然有差距。但是他那股如饥似渴的求知欲,锲而不舍的探求精神,让他的进步坚定而没有止境,神气峻拔,看上去像是一棵孤立危崖的青松,充满了向上的力量。
这是一个可以触摸到无限的年轻人,难怪老友台隐会那么喜欢他。
老丰家,再没有一个人可以看到他的背影了。
巫马夕很快来到丰清许面前,将手中的淡黄纸张递给丰清许,上边是四道题,两道关于陷阱,两道关于意境基础。丰清许将凌乱的思绪收回,接过那几道题,思考了片刻,开始为巫马夕进行讲解。
丰清许的讲解很认真,并没有掺杂任何刻意的错误。意境学是一门非常严谨的科学,要想在其中掺假,就像是米粒之中混入了一粒沙子,很容易就能咀嚼出来。
巫马夕对他防备甚深,每一道题都会问理论出处,并且自己重新复核一遍。这些天的深入学习,让他的意境理论越发清晰明澈,许多原来模糊的理论,渐渐得到了澄清。
两人有问有答,问题逐渐清晰,又逐渐深入。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教学终于结束,丰清许有几许疲倦,靠着身后的石壁坐着,问道:“立体结构学,你学习了几年?”
“十二年。”巫马夕语气平静。
丰清许眼帘低垂,似有所悟,道:“老雷对你,倒真是不错啊!”
巫马夕神色有些黯然,但是很快反应过来,丰清许这句话来得有些突兀。他向丰清许看去,却见对方靠着石壁坐着,眼睛看着那棵巨树。
过了许久,丰清许突然说道:“你知不知道这棵树的来历?”
巫马夕将目光落在巨树上边,道:“闻所未闻。”
“前几年曾经看到过野狐斋主的《山海游记》,上边有相似的记载。在东海之内,有一座叫做幻阿岛的岛屿,上边有一种怪物,叫做灵魔,白天化作大树,晚上变成蝙蝠吸食人血,被它吸过的人会很快衰老。”丰清许语气平缓,仿佛在说一种极为寻常的物事,“你看,这种灵魔,是不是与眼前的怪物很像呢?”
巫马夕看着眼前的巨树,没有说话。
丰清许也不等他的回答,接着问道:“你那只八脚,也是在这里抓的吗?”
巫马夕道:“是。”
“那是异物,至于是宝是祸,就说不明白了。”丰清许闭上眼睛,靠着石壁坐着,片刻之后睁开眼睛,看着巫马夕道:“你能不能帮我做件事?”
巫马夕看了他一眼,略为思索便点了点头。
这些天来,丰清许的教导可谓是尽心竭力,虽然知道他是别有居心,但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巫马夕还是很承他的情。
丰清许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巫马夕道:“我在这世上的亲人,就只剩下一个哥哥了,也就是元章的父亲。我想托你替我带封信给他。”
巫马夕握着信封,眼神有些疑忌,盯着手中信封不动。
丰清许微微一笑,道:“我哥哥是个画家,不会任何意境。若是你不放心的话,这封信你也可以先看看,里边没有对你不利的东西。”
巫马夕点了点头,将信收入象戒,准备转身离去,他还有许多的学习任务。
丰清许面对着巨树坐着,叹了口气,道:“活了一辈子,拼了一辈子,临到死了,留在这世上的,就只有这么一封信了。”
巫马夕闻声转过身来,看着丰清许的背影,突然觉得有种秋意。他从象戒中取出一块兽皮,为丰清许披上,转身离去。
丰清许听着他的脚步走远,喃喃道:“是条有温度的毒蛇啊!老雷,我真应该学你,找个传人。”
回到石室之后,巫马夕立即将丰清许的信封取出,仔细察看。
虽然在教学过程之中,两人貌似融洽,但是巫马夕清楚,仇恨没有这么容易化解。而且,丰清许的教学,严重地偏向于陷阱学和境引,虽然不知道他有什么意图,但是巫马夕清楚,这里边必定隐藏着他的手段。
信封被翻来覆去看了数遍,没有任何异常。
巫马夕取出里边的信纸,上边是一行行刚烈的字迹,正如丰清许的性情。
吾兄如晤:
一别数月,可康健否?当此枯叶飘零之际,每夜梦中,兄之容颜皆是清晰如实,手触之,却皆幻矣。每夜梦回,泪落难抑。犹记童蒙岁月,与兄戏于村东小溪,游鱼乱脚,击水嬉戏,其情其趣,如在昨日。
……
往昔不可追,而来路缈矣!弟于西曲遇变故,元章与我,俱不免矣。信中实难启笔,恐兄悲痛伤身。送信之人乃元章之友,亦为弟忘年之交,为人善和,知道义。兄可向他详询其情。秋叶之落,其时也,澜江之逝,其势也。时势之变,天道也。切勿悲伤,若兄体因而染恙,弟难安矣!
弟,清许,年月未具。
这封信写得悲情凄切,连巫马夕都有些动容。
信中并没有提到自己害死这对叔侄的事实,似乎是希望仇恨到他为止。以丰清许的脾气来分析,他不是这么容易放下仇恨的人。
巫马夕斟酌了信中的每一个字眼,仔细检查了信封内外,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这封信中,应该是没有丰清许埋下的手段。巫马夕想了许久,将信收回象戒。此事并不太急,可以出去之后再慢慢思考。
他取出《意境解析规》,开始学习意境解析理论。这几天他的学习进度很快,已经开始接触微积解析法了,这已经超过了关寻仙的进度了。
沉入学习之后,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巫马夕很快又堆积了三个问题,一齐记在纸上,去向丰清许请教。在两人的教学之中,丰清许只会主动教陷阱和境引,但是对于巫马夕提出的其它问题,也是有问必答。
穿过起伏的洞穴,很快便到达了丰清许身边,却见他紧盯着巨树空间,喃喃自语:“原来如此啊,原来如此啊!”听语气,似乎是发现了些什么。
巫马夕的眼神立即变得凌利起来,取出独照箓,顺着丰清许的目光照去,就见在灯光之下一串脚印。由于乌角的淘宝行动,地面铺了一层土壤,让这串脚印清晰分明。细察轨迹,是从来处的洞穴出来,进入了对面半壁上一个洞穴之中。洞穴高有四米,形状规整,正是巫马夕原先选中的那个。
这个时候路过此处的,除了赤漠,还能是谁?
他居然能够安然通过这处铁树地狱,没有引起任何的动静,这其中,肯定是有什么方法。丰清许一直说“原来如此”,想必就是知道了这种方法。
巫马夕盯着那个洞口,心中愤恨难平。赤漠是害死如意的凶手,有他在世一日,巫马夕心中就无法安宁。他将目光收回,狠狠盯着丰清许问道:“他是怎么过去的?”
丰清许微微苦笑,道:“别问了,就算我说了,你敢试吗?”
巨树空间凶险无比,只要丰清许所说稍有不实,巫马夕就很可能死在里边。而以巫马夕和丰清许的关系,很难保证他不会玩弄手段。
发烧的头脑似被冰水淋过,他深呼吸了两口气,无数念头在脑海中如闪电一般流过,却仍然是难以甘心。他盯着丰清许,眼神冰冷,斩钉截铁:“说!”
丰清许闭上眼睛,将头靠在身后的石壁上边,一言不发。
巫马夕看他的表情,知道自己不可能撬开他的嘴,对于一个将死的人来说,很多手段对他都没用了。巫马夕闭上眼睛,胸膛起伏难宁。
许久之后,丰清许的声音响了起来,有些模糊的感觉:“年轻人,我再教你个乖,以后行事,一定要三思而后行。”
巫马夕睁开眼睛,盯着丰清许看,却见他仍是双眼紧闭,脸色平静,似乎进入了永恒的宁静。
巫马夕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片刻之后,赶尸人的本能发现不对,伸手探丰清许的鼻息,发现他的鼻息已经停了。
巫马夕心里有些许空荡。